首页 -> 2008年第5期
萨托里斯夫人
作者:[德国]埃尔克·施米特 作 凡一译
因为我从来都不拿医生开的处方去取药。我决心振作精神控制好自己,我也基本做到了。我愿意继续去莱姆库尔医生那儿看病,但我不想靠他检验合格来应付日常生活。以前我做什么都好像不费吹灰之力:送孩子去托儿所和学校,每天按时做两顿饭,买东西,整理花园,安排孩子的生日庆祝活动,出席各种协会的晚间聚会,休假,记账和理财,按时去做头发,带狗去狗学校学规矩,复活节,圣诞节,等等。我从前做这一切也确实没怎么费力。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我失去了安全感、力量以及对日常生活那种坚定不移的注意力。我还能看到自己和恩斯特坐在沙发上,伊尔米坐在那把大躺椅上,我们曾让人给躺椅加了软垫。我们吃苏打饼干和咸干果,喝啤酒和葡萄酒,晚上较晚的时候也喝白酒。电视中的彼得•弗兰肯费尔德、迪特•托马斯•黑克、汉斯•罗森塔尔和汉斯•约阿西姆•库伦坎普夫离我那么近,就在眼前,好像他们是我的小叔子和大舅子。卡莱尔说话时总是吃掉“R”,库伦坎普夫笑起来总是咧着大嘴。电视中播放芭蕾舞时恩斯特肯定会说:我们德国的姑娘们也跳得不错嘛!伊尔米或我就会赞同他的说法。我们看着那些肌肉发达的大腿,它们忽上忽下,忽儿向左,忽儿向右地踢来踢去,有时我也瞄一眼自己的裤腿——那时候人们还穿深色华达呢,褐色或蓝色的,裁剪得紧绷在身上——想到该节食了。伊尔米和我试遍了所有方法,也是为了恩斯特好,他想让肚子小一些。但无论我们晚上煮什么,蒸青菜、不用油煎的鱼,甚至是里脊肉配绿色沙拉,我们身上的肉就是减不下来。恩斯特把这归咎于自己的新陈代谢,其实我们仨都明白罪魁祸首就是那些晚上喝进去的啤酒和白酒,还有咸干果和土豆片、蜜思巧克力条以及有双层配料的面包片。伊尔米乐此不疲:孩子们,这有多么惬意啊!她总是如是说,一边说一边再斟一杯葡萄酒,再吃一碗花生条一种膨化食品,主要成分为玉米面,花生含量不超过32%。,然后非常满足地看着我们。她并不在乎恩斯特的肚子——他是个魁梧的男子汉,我的水桶腰她归咎于生孩子。她不时声称达妮拉曾是个沉甸甸的孩子,其实我们俩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达妮拉很轻盈,像只蝴蝶,头上长着金红色的胎毛,眼睛几乎是透明的,与其说她是个婴儿,不如说她是只娇嫩的蛾子。
她一点都不像我们。我现在还能回味起第一次看见她时吃的那一惊。她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护士,会不会是抱错了。她不解地看着我,正想对我大唱母爱的赞歌,这时护士长进来了。您想什么呢,萨托里斯夫人!她气愤而果断地说道:今天早晨您是唯一分娩的产妇,此外孩子一出生脚上就戴上了小条,您自己也看得见,上面写着所有信息:出生时间和重量,身高和体温以及负责的主治大夫,所以根本不可能搞错。您应该为自己的小闺女高兴,她无疑是我近几年来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她无休止地说着。我虚弱得无力反驳,另外我也想与这个小东西讲和,她正躺在我床边的一个可移动的支架床上。然而据我所知,恩斯特头发的颜色是鼠灰色的,我自己的浓密卷发和伊尔米的头发都是褐色的,可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却明明长着泛红色的胎毛,而且她看上去还弱不禁风,尽管我们仨都身材高大。后来还来了一位神父,对我和孩子说了些称赞和友好的话。此后恩斯特和伊尔米带着丁香花和妇女杂志来看望我,接下去就是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义务,给孩子喂助消化的茴香茶,抱着她走来走去,一遍遍地试着给她喂奶,可奶就是下不来,伊尔米时时处处帮助我。
几年前恩斯特在一次吵架时说过,我是因为伊尔米的缘故才嫁给他的。我没有向他吐露过事情的真相——当年没说过,后来也没说过——但他的猜测不无道理。我们订婚时伊尔米刚五十出头,她马上赢得了我的喜爱。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唯一的儿子也在前线失去了一条小腿,她能领到的养老金连微薄都称不上,但她看上去总像刚刚赢了大彩票正等着别人跟她一起分享似的。她第一次看见我——那是4月里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阴天,气候稍微有点儿闷热,是我们那一带的典型天气——就立刻把我搂进了怀里,然后领我们去布置好的起居室喝咖啡,就好像我是女王的女儿似的。恩斯特对我说过你很漂亮,她边切蛋糕边说,可他没告诉我你这么羞花闭月!
那天下午我没有作出决断。我其实是出于无聊才赴的约会,在疗养院度过的时光是与世隔绝的,我愿意身边有人热闹,随便什么人都无所谓。那位协会迷恩斯特想把我介绍给他母亲,我觉得挺滑稽的。但那年头娱乐活动少,能有个下午和人一起吃吃蛋糕、聊聊天总比窝在父母家强。我们一边喝一瓶莱茵区出产的葡萄酒一边玩牌,一直玩到天黑,几个月以来我从未如此开心过。伊尔米输得满不在乎,她把一堆芬尼原西德辅币,相当于中国的分。放到我这边说:这是用来买新娘鞋的!按德国习俗,新娘要用平日节省的芬尼来购买结婚时穿的鞋,以示善于勤俭持家。她说的时候连看都没看恩斯特一眼,这让我很满意。当我们步行回家时——当年男人送自己的女朋友回家是义不容辞的,哪怕她住在城市的另一端,我兴奋地和恩斯特谈起他的母亲,他却寡言少语。也许他这个十年来因伤残行动不便的年轻人时常有这种经历:在兴高采烈和制造气氛方面自己竟不如母亲。我们这个周日的下午——毕竟L城的足球队这天有比赛——在他母亲那儿度过,这看起来让他并不开心,虽然不是一个人,却远离他的伙伴,在城边的闭塞处,而且结果也令人惊奇:他母亲和我——一个绝对不想成为新娘的人——居然和睦融洽地打趣他。
他丝毫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笑之处。他很注重穿着,西服是在专卖店买的,鞋总是擦得锃亮。如果不知道的话,从走路上人们几乎看不出他装有假腿,左脚稍慢的动作充其量会被认为是种怪僻。他身材壮实,从下巴处可以看出易于发胖。他的父亲身材矮胖,这从餐具柜上摆着的相片可以看出,相片上他的父亲穿着军装,脸微微左侧,目光不确定,但却坚毅,是那年月的标准姿势。人们能够猜出他的胸围。恩斯特讲不出什么有关他的事,伊尔米也很长时间闭口不谈其婚姻。我想都没想就认定恩斯特身上所有让我讨厌的性格特点——包括他那可笑的名字——都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比如伊尔米就无可指摘,而且用当时的话来说她很“注意仪表”。恩斯特暴露出的迂腐气只能是从海因茨京特那儿继承的。每次旅行坐车他都得反复掏出钱包,好看看车票是不是还在,他阅读用的眼镜总要摆在和电视杂志呈直角的地方,吃饭时说完“祝你胃口好”必定打个嗝,所有这些臭毛病使他显得有些未老先衰,这都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如果我们要去参加某个协会的聚会,他会照三四回镜子,检查分头缝是不是梳得笔直!他事先把当天晚上计划花的钱准备好,然后再把它们井然有序地放入钱包,多余的纸币他放入餐具柜上的一个盒子里。他在帮我穿大衣前总是要问:“请问我可以帮忙吗?”这句问话出自他年轻时的一个笑话,什么笑话和可笑之处他已经全忘了,但这句无聊的话他却记住了,而且百说不厌。他拿东西——无论是一张菜单、一个烟灰缸还是一把园艺铁锹——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就好像他怀疑这些东西是否能用或是质疑其质地似的。他犹豫着,并不一下拿起来,而是稍稍转动它们,同时试一试东西是否牢靠,就好像世界是个假肢,太用力捏会坏掉一样,就连我他也不晓得如何去碰。初吻的情形我回忆不起来了,但他第一次伸手摸我的胸部我还记得很清楚,其摸索之小心与晚餐时他伸手去拿餐巾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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