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萨托里斯夫人

作者:[德国]埃尔克·施米特 作 凡一译




  我有时有点儿讨厌达妮拉。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摔倒后就先左右看看,如果看到周围有人,就开始扯着嗓子哭。她经常盯着我们,但并不是想和我们待在一起,而是她要算计一下自己该如何表现。在海滨浴场曾有一位母亲领着她的小女儿来找我,那孩子大概两岁,胳膊上有一块咬痕。这是您女儿咬的,那个女的说,她看上去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震惊。我把达妮拉叫过来询问,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晃自己那长着金红色头发的小脑瓜否认,同时避免抬头看任何人。最让我吃惊的是,我相信那个女的说的话,认为当时4岁的达妮拉完全做得出这种事。她身上有股狡猾劲儿,我总在琢磨这是从哪儿继承来的:我父母、伊尔米和恩斯特身上都没有这股劲儿,也就是说只能从海因茨京特那儿继承。我不想伤害伊尔米的感情,我等着瞧她是否会自己想到这一点。也许别的孩子也这样,要不就是我的眼光太锐利。恩斯特自然宠着他的宝贝女儿,他爱达妮拉就像我们刚结婚时爱我那样。或许我对孩子的关心不够,当我最终可以重新去上班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达妮拉留给伊尔米带,她在奶奶那儿肯定受不到任何委屈。伊尔米从来不说她一句坏话,但有时我在伊尔米的目光中也看到了一丝忧虑。我们买了一条狗,因为我们觉得达妮拉缺少玩伴。那是只西班牙獚狗,很温和,它耐心地让达妮拉随意指使。她有时把它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它,以至于狗不得不开始挣扎。要是它企图逃掉,她就掐它,攥着它的嘴,把它的头转向自己的脸并对它说:你是我的狗,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那小狗真让人可怜。我寄希望于学校,也许上了学她就会改掉一些粗暴的习性,还有她那让我觉得有些过分的自尊心。但达妮拉一直不合群,她最喜欢待在家里,这里她扮演着公主的角色。所有来访的客人都给她带来礼品,她从一个人的怀里换到另一个人的怀里,跟恩斯特的朋友们撒娇。她最喜欢漂亮衣服,早上她总要考虑半天到底该穿什么。要是碰上她不喜欢哪件毛衣或是因为下雨她应该穿裤子,那我就得没完没了地说服她。我常告诫自己对她要有耐心,要理解她。但从根本上来说她总是让我心烦意乱,我想我们彼此都不喜欢对方。有时她坐在我卧室里的三件套梳妆镜前,全神贯注地化妆,左顾右盼,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她既窈窕又妩媚,喜欢去上芭蕾舞课,晚上就在起居室给我们表演新学会的脚尖旋转动作,这时候她如鱼得水。我买了一架钢琴,我们两个人弹,没过多久她就不爱弹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不愿让我碰她。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的脸。我想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是否在最后一刻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事。但天很黑,整个过程很快。我感到一股阻力,然后就看见他从空中飞了过去,但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像。除了车前灯照到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车灯照的地方只见浅灰色的雨水闪着亮光密密麻麻地向地上落去。我也没有听见什么,大概我太激动了。
  
  人们说,上了年纪以后会觉得日子过得格外快。但我当时却觉得日子好像停滞了似的。达妮拉长高了,恩斯特变胖了。伊尔米好像没怎么见老,只是她得吃降压药了,而她老忘了吃。我回忆不起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见我们如同被定格在相片上:十五年坐在组合沙发上,沙发套的颜色慢慢脏了,直到我们换了新的。来自西班牙的木盘,里面装着咸坚果;一个锌制小罐,里面放着牙签;软木质地的小垫。恩斯特戒了烟,在他常坐的地方,沙发前的地毯磨损了不少。冲着花园的窗户总开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屋里越来越黑,因为云杉把光线遮住了。伊尔米坐的沙发旁有盏阅读灯,她在那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做女红,给达妮拉织毛衣,绣围巾和桌布。恩斯特的毛衣和外衣也得不断地改,这样它们才能跟得上他发福的速度。他仍旧相貌堂堂,这些年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因为他习惯了顾客们总是注意倾听他所说的话。
  现在我实际上领导着销售科。我的上司病病怏怏的,公司不愿降他的职,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实际上活是我在干,我得到的报酬也不错。我仍旧很愿意去上班,尽管企业和我小时候几乎完全不同了。老赫尔曼已经去世,圣诞节奖金早就没有人直接发到雇员们手里了。公司被别人收购了,真正重要的生意已经直接在F城做了。我不会外语,我的英语毕业以后就没再用过。我心里清楚,我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出息了。我开一辆大功率的车,我一直喜欢开快车。恩斯特和我有时约着汉斯和别人一起去莱茵河或摩泽尔河度周末,我们在那儿品尝葡萄酒,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我们再开车回家。有一次弗雷迪想吻我,当时恩斯特已经回到旅馆,我们俩落在最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旅馆走。开始我让他吻了,但接下来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光是因为我喝醉了,也因为我觉得这一切的徒劳显得那么滑稽。难道我们应该在夜里溜过走廊——他床上睡着扎比内,我床上睡着恩斯特——跑到摩泽尔河边的椅子上去彼此乱摸一气吗?
  
  现在报纸上第二次登了呼吁,甚至披露了死者的姓名,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如果有目击证人的话,那他们就能忆起事情的经过。警察光知道死者姓名也没有什么大用。
  
  我们认识的那天应该是5月3日,达妮拉生日的前一天,她生日那天我们要在花园里请她的朋友来参加一个园中派对,晚上我们想去看电影。生日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六,为了庆祝我们这个城市建市一千年,我们合唱团在疗养院举办了一个大型音乐会,演唱的曲目从亨德尔直至雷哈尔,音乐会开始前有致词,结束后还有舞会。票很贵,还有盛大的自助餐,我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晚礼服,深蓝色,裙长几乎及地,还镶着银色闪光薄绸边。为了穿这件晚礼服,我饿掉了十磅肉。他走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和合唱团团长贝克尔先生坐在相当靠前的一张桌子旁喝第二瓶香槟。
  此前他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个子很高,保养得不错;西装上衣稍微有点儿紧,但他的动作很优雅,抽烟的方式也让我喜欢。他既不是贪婪地猛吸自己的烟,却也不让烟灭掉,他与自己对面的一个女子交谈着,时不时地吸上一口。他们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张桌子旁,紧靠着舞池,但乐队还没开始演奏。他来到贝克尔身边,挪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好像对贝克尔说了句什么夸奖的话;我看见贝克尔高兴地比划着,最后他指了指我。当他冲我微笑时,我也会意地冲他点了点头。明天达妮拉就13岁了,我也年过四十了,我知道自己风韵犹存,而且我是贝克尔最出色的女高音歌手。我身旁坐着我丈夫,对面是弗雷迪和扎比内,看来这个晚上会很快活。他向我们介绍自己时显得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有点儿像推销员,也许是搞房地产的。他称赞我们的节目,言谈之中能让人明白他并非对此一窍不通,他问了许多声部处理方面的细节,最后他说自己以前也唱过歌。他是新上任的文化局长,所以对我们这类活动非常感兴趣。当时我一点儿也没像今天回想起来这样觉得他有些做作,因为他那时既活泼又幽默,特别是跟扎比内聊得挺投机。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乐队开始演奏后我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潇洒地跳了几圈华尔兹。我和扎比内轮流与弗雷迪跳舞,恩斯特自然跳不了,但大多数时间我都陪他坐在桌旁,目光盯着地板。
  我没有看见他走过来,因为他是穿过走廊向我们走来的,他挤了挤眼,问恩斯特可不可以把我拐走。我们跳的是狐步舞,跳着不得不相互交谈,舞池里人太多,所以几乎跳不开。他马上就口若悬河,提起他的女秘书——那位金发女郎——和他妻子,可惜他妻子病了,但他由于职业原因又不能推掉这样的日程安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不知道文化局长都有哪些义务。我只是发现他玩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从一开始他身上就有什么东西吸引我,尽管这东西同时又让我起疑:即他的灵巧洒脱,他那轻快的步伐,似乎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甚至我觉得自己也变轻了,轻了远远不止十磅。他在我耳边说我喜欢您的香水味,弄得我脸都红了,因为我根本就没用香水,但他的这番话让我在第一次回味时更觉得受用,再次回味时,我问自己他是不是知道我没用香水,因为他当时颇有些心怀叵测地看着我。这样我对他也就实话实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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