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贪嘴的鸟

作者:[日本]藤野可织 作 孙力平 译




  内田看完这一切,再也顾不上收拾晒台上的晾衣筐了,她急忙奔进屋内,看见女儿正以认真的神色用彩色晾衣夹夹住自己的十个指尖。“娜娜,手指很疼吧。”她匆忙地说着,“再、再稍微等一下啊。”边说边轻快地奔向自家房顶的楼梯。内田觉得邻居的行为简直可以说奇怪。正常的成年人会穿着脏兮兮的衣物外出吗?再说,为什么鞋子要放在屋外檐廊处而不是大门口呢?内田到达了房顶。内田家是个长方形的房子,和高木家房顶干燥闪光的白釉瓦不同,她家建造了楼顶平台。从楼顶平台眺望的话,高木家四面用预制板围墙围起来的宅子大体都能看到。内田目送了骑着自行车大声说话的三个小学生从高木家门前通过,她开始寻找高木的身影。高木家的正面当然是大门,东侧栽满了一人高的树,作为屏障,小树丛一直延续到带有檐廊的后花园。内田看不清高木的身影,可是她察觉到了小树丛扑簌扑簌地抖动,不一会儿,沙沙地拨动着深绿色树叶的高木出现了。被高木踩过的小树丛下,茂密的枝叶被揪下来掉了一地,小树就如同一只掉了羽毛的病鸟,光秃的脑袋蔫巴巴的没了生气。对此,内田已无话可说。高木拨开疯长的杂草进入后花园朝着檐廊走去,他似乎想要打开玻璃门,可是玻璃门锁着无法打开,他一边双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低着头开始在院子里徘徊。不久,他在草丛中找到了什么,停下身来,从他双脚微微移动的样子来看,内田想该是鞋吧。果然,刚才一直直不起腰的步伐一下子全变了,他挺起了背,敞开了肩,步伐有力地踩在草根上。内田凝目注视,他的脚尖上套着的是一双拖鞋。
  我也该下去了,内田心里想着,孩子还等在下面,洗好的衣物也未晒完,再说马上要准备午饭了。还有,这个日头,盛夏午时的毒日头,天上的阳光虽然被帽檐遮住了,可是人在屋顶上,那些种了花草的白色箱型塑料花盆却热辣辣地反射着阳光,炙烤着她的脸颊。然而就在这时,她又看见高木从草丛中捡起了一大块碎砖般的东西。尽管她的身体已经转向楼梯,可是眼睛还无法离开高木。高木右手拿起砖块大步跨向檐廊,朝着铝合金门框边的玻璃扬起了手。内田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咣,哗啦,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是这破碎声穿过空气传入她耳朵之前,已经被摩擦得小而圆滑、羞涩优雅了。内田睁开双眼,看见高木把手伸进破碎的玻璃洞中,他是想从内侧拧开门框上的锁啊。这不算犯罪,因为这是高木自己的家,内田口中轻声嘀咕了好几遍,然后慌忙地跑下了楼梯。为了确认自己家里的各扇门,大门、院门等,还有所有的窗户是不是都上了锁,她在家里来回奔走着,挂好了门上的防盗链。为了保证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与丈夫联系上,还有报警,她把手机放入围裙的口袋中。然后,她又飞奔似的返回二楼,冲向正从沙发上站立起来想把大布娃娃背到身上的女儿旁边,就像组装零部件似的把自己用力嵌入了沙发。她气喘吁吁,用手抱住女儿的腰拉向自己。“隔壁的阿叔,”她把三十出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高木喊作阿叔,“阿叔有点奇怪。等爸爸回来了,妈妈会跟他说的……娜娜,即使隔壁的阿叔叫你去,你也不能去哟。”内田大声地告诫着还未独自出过门的幼女。
  
  二
  
  比比走了,不,被人杀死了。不,是我杀了它……不,不对,应该是被人家杀死了,不管怎么说它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了,被吃掉了……野猫?错,错,不是野猫,如果是野猫那还算好呢,真的,那把野猫吃掉就行了。总之,你看那墙上,还有血迹吧……不,别再说了,这已经擦得差不多了,残留的再擦也没用了。现在,不,过一会儿,我会去买瓶洗洁净,洗墙用的,洗石灰墙用的,不过不知道有没有石灰墙用的洗洁净。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嗯,现在我就来解释,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解释吧。要说解释,嘿,或许是职业关系,我已经非常老练了,因为我一直在做兼职老师……不过,不对啊,不应该说解释吧,因为这事无法解释。其实,从本质上说,如果解释的内容自己都不理解的话,那么就无法解释吧。所以啊,对于这件事……我只能是叙述事情的经过。对,只是叙述事情的经过,把发生过的事情按部就班地叙述出来,在叙述的过程中或许我们会明白些什么原委吧。这种事情,你没有碰到过吗?就是这种,开始的时候即使你什么都不清楚,说着说着其中的意思渐渐地明朗起来的例子。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啊,这种事不知道碰到过多少回了。当时的经历太可怕了,就是每次介绍自己的研究论文的时候,你必须站在导师等各位师生的面前。那时,其实我也就是把写好的原稿通读了一遍,可是结果呢?不好意思,脑子笨转不过弯来,你说的东西我怎么一点都没听懂;你自己都没有整理清楚吧,这种东西不要拿来发表。结果,我被大家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在大家这样那样地说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音团发生了变化,似乎从最初的血液变成了清水,这些清水在脚边聚集,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自己也站不下去了,完全迷惑在自己脑浆的皱褶之中了。然而,当你听从了老师巧妙的点拨之后,你不知不觉地抬起了脸,在结结巴巴的发言中——哎?对啊!原来如此!——就会出现刚才我说过的那种瞬间,当然有时也无法出现。于是,总算理清了,你会说老师现在我懂了。老师叹息着,但是,老师叹息也好,自己好歹弄懂了也好,总比不懂要好吧,对吧。所以,现在的情况也是这样。渐渐地,你懂我的意思了吗?这件事情的意思。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弄懂了,你浑身就会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哟……情况就是这样,哦,错了,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意思……没关系,不要担心。我没关系,我没有破罐子破摔,我只不过想说明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意思。
  你先听我说,我要说的。星期三傍晚,我给你发了伊妹儿,对吧?说要去参加F大学选我课的那些孩子们的晚餐会,他们邀请了我。那一天是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在那些孩子们的眼里,虽然我已是叔字辈了,可是要说年龄的话我还算年轻吧。考试成绩也都简单地给了他们。因为人数少,课堂上我还时常聊些有趣的话题,所以我还是很受他们喜爱的哟。只不过啊,选我课的这些学生,清一式的男生,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这些就暂且不说了。真的都是些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们,真想做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啊。嘿,高木兄,虽然我本人没有听到他们这样说过,可是私下里也许就是这样称呼的。不过,反正没听到,所以没关系,不管他们说什么,那是他们的自由。然而,M专科学校的情况就不同了。M专的孩子们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响的,我时常能听到,上课的时候也好,走在走廊的时候也好,我的服装啦,头发啦,什么都要评论。或许是艺术类专科学校的关系吧,每个人都会格外精心打扮,当然,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去做就行了,打扮也好,减肥也好。难道说衬衫的下摆束在裤子里就不算人了吗?看他的发际线像什么啊?用不了多久他腮帮子也会变秃哟;看到了吗,能看见吗,高木的袜子?看到了,看到了,黄的荧光色,哎,那算是时髦?等等,等等。其实,我那袜子是在药房买药时抽签中的奖,就不能穿吗?你们自己明明穿着那些奇形怪状图案的紧身衣裤,你们自己明明在裙子下面还套长裤,却要这啊那啊的说我,太啰嗦了吧。还有,我的肚子只是稍微凸起了一点点,难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啊,对不起,扯远了,今天的事和M专没有关系。这是F大的事,我和F大的学生们一起,就像伊妹儿里说过的那样,约好来K街喝酒。那是一家廉价的大众酒吧,学生时代我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回了。那里的鸡尾酒玻璃杯上啊,用油性的黑色记号笔轻轻地点了两个小黑点,酒到这里,水加到这里,特意做的记号。表示酒的位置的小黑点相当低,店家自己也实话实说,一本万利。店里是榻榻米席位,可是那榻榻米表层的草席已经破旧,变了色,如同长着倒刺。棉布垫子也都旧得褪了色,还沾着不少污垢。就是这样的一家酒店。然而即便这样,学生们也全不在乎,当然我也是。店里几乎客满。就在我们的身后,也是一群学生,吵吵闹闹的,他们中间男生少一点,大都是女生。受到学生们的邀请我当然很高兴啦,可是,仔细想一想,从我做老师的立场出发,即便AA制,聚餐费我也必须多付一点吧。我确实贫穷,但是那种事情学生们不可能知道。的确,能收到父母汇款的话自然是大好事,可是,我已经不错啦,房子是祖父以前留下的,独门独户,省了房租吧,真可以算是个幸运的延期博士啦。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贫穷。席上第一次干杯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事情不妙,因为钱包里一万日元都没有,说起来真是可悲可叹。其实,我在F大的兼课每周仅仅两小节,虽说还有M专,那也只是四小节。此外就是每周一次的补习班和每周三次在母校图书馆的打工,帮忙批改函授班同学的作业。再就是大学的恩师经常费心地放给我一些制作资料的零工。所以我并没有款待他人的能力啊。不过,这种场合下,也许我应该看也不看账单,嗯,这是我的那份,说话的同时甩出一张万元日币比较妥当吧。所以,在喝完第二杯啤酒的时候,我便说了声上厕所,从榻榻米上站起身,穿上鞋,悄悄地出了店。不,不,我不会逃,不会逃,喂,我怎么会就那样溜走呢。我是去便利店的自动取款机取钱的。我当然知道八小时之外取款要扣210元的手续费啦。ATM机上有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操作。我直挺挺地排在他身后,随意地把脸转向了右侧收款机的方向。刚在发愣的时候,突然觉得前面的家伙似乎太慢了点吧,于是朝前一看……他已经结束了。通常取好了钱你就赶快离开吧,可是,这家伙却不同,这家伙“嗖”一声整个身体轻快地转了过来,盯着我,笔直的视线,脸上还微微带着笑。真看不懂,我还来不及反应,发愣地站着,突然,他移开了视线,出了店门。一点儿都弄不懂吧!不过,那一带是饮食街,酒吧连着酒吧,到了夜晚,便利店里也是人流不息,即使有个把喝醉的也不能说奇怪,是吧!算了,就不去说他了。我迅速地取了钱回到聚会上。学生们已经喝得大醉,不仅如此,而且还合并掉了身后那群女生较多的桌子。“嘿,老师,你回来啦。对不起啊,怎么说呢,结果那桌也是F大的。”还保持着一点清醒的一个同学歉意地走上前来。“行,行,没有关系。”只能这样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学生,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老师。“时间真长啊,老师,是大便了吧?”另一个同学胡搅蛮缠地说着。我权当没有听见,独自在桌旁喝着酒。于是,这同学的身旁又冒出了一张脸。“老师,今天是老师请客吗?”我仔细一看这人,他就是刚才ATM机前的家伙。哦,原来是身后那桌的啊,总算有点弄明白了。“喂,不要太过分。”我班上的一个学生一边说着,一边如滑稽剧艺人表演一般伸手打了那家伙的脑袋,“不管怎么说,和你没关系,滚一边去。”说完他还轻轻踢了一脚,这家伙看准近旁一个女生的肩膀就势倒了下去。这绝对是故意的,一定是,不会错。“哎,堀内君,都已经不行啦?”传来了女生喜悦的尖叫声……堀内。听到的确实是堀内。然后,我又确认了一遍,问了刚才打过堀内的那个同学。“他,叫堀内?”“嗯。对不起啊,这家伙醉了。”“是好朋友?”“嗯,不,不是。刚刚才认识的。”“看起来关系蛮不错嘛。”“没,这家伙刚才就一直在开玩笑。堀内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哟。”这最后的一句“堀内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哟”声音略微响了一点。然后,他转向刚才被堀内撞了一下却很高兴的女生问道:“堀内这人肯定极有趣嘛。”肯定极有趣嘛,多么奇怪的说法。嗯,确实奇怪,你不这么认为吗?这句话应该说“堀内这人肯定极有趣吧”。可是,我这个学生一下子跑向了刚才的那个女生,开始聊起天来,用错词这点小问题没什么大不了嘛。倒不如想想堀内,这家伙见人一面就能把人记住,这或许也是一种才能吧。不过,对于曾经见过的人碰巧在便利店取钱这种事,他为什么会觉得好笑呢?我无法理解,真的过分了吧。算了,他好像喝多了,再说如果“真是个古怪的家伙”的话,也许真会冲着你笑,拿他没办法吧。反正是“古怪的家伙”,我总算理解了。这件事不一会儿也就忘掉了,连同一瓶啤酒,瞬间被我灌进了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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