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贪嘴的鸟

作者:[日本]藤野可织 作 孙力平 译




  开门声使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我抬头看向二楼,从走廊的窗户能看见鼠灰色的天空,已经是傍晚了。袜子摩擦着地板的声音渐渐临近,我坐在楼梯的半道上准备好了菜刀。可是,使人败兴的家伙,那个笨蛋一边叫着我一边走过来,果然,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做事就是与人不同,我觉得惊讶无比。他细弱的声音:“老师……老师……好痛……”可是我还未刺他呢,“痛”什么呀,臭家伙,我脑中又涌起了比比的血,我飞身冲上二楼走廊。于是看见了那家伙,那家伙举止异常,他满脸伤痕。我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刀尖,问道:“……那是,怎么啦?”“脸上好痛哟,老师……救救我。”这家伙脸向着我,身体倾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于是,他骨碌骨碌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一楼,倒在地上呻吟。他用手捂着脸,有气无力的声音:“好痛哟,救救我,老师……”啊,他轻轻地惨叫一声,手捂着脸痛得开始打滚。他脚在哆嗦,没有说话,身体痉挛。一声不响地滚动着的这家伙,完全就像一条虫子。我好几次看了看还握在自己手中的菜刀,确认刀刃没有弄脏。我走下楼梯,先把菜刀放在地板上,然后按住滚动着的鸟内。我坐到这家伙的肚子上,再用右脚踩住他的额头固定住,然后强行扒开他捂住脸的手,看了看。
  
  这家伙的脸上有无数条长长的撕痕,可是我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是他自己干的吧,对,一定是的,只能是这个答案。可是我错了,我又错了,哎,又错了。这家伙太闹了,很难察看清楚,我狠狠心抽了他的右脸,一下子他老实了下来,我凑近他的脸察看伤痕。于是,看见从伤口中冒出了点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全部的伤口都在朝外冒。不是粘上的东西,而是冒出来的,一点一点地。有些白白的有些黄黄的松软的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啊,我用手捏住拽了拽,鸟内嘶哑的嗓子惨叫了起来,我当然不理睬他。从伤口中悠悠地冒出来的竟是比比的羽毛,是比比的羽毛。那么,其他的伤口也都是羽毛?我在好几处伤口上都拽了拽,每一次鸟内的声带都像磨破了一般地惨叫,腻烦透了,果然拽出来的全部是羽毛。而且即使拽掉了,里面又会不断地涌现,羽毛的顶部显露在脸上。原来如此啊,我变得高兴起来,笑意直往心上涌,我再也没有必要去杀他了,这不正是比比自己在复仇吗?比比真勇敢真坚强啊。我高兴得大笑起来,更觉得比比可爱,笑声止也止不住。我不由得从鸟内的身上倒了下来。鸟内依然捂住脸,这次他自己一边揪着羽毛,一边和刚才一样一语不发地四下滚动着。因为走廊狭窄,他的头、脚、胳膊都“咚咚咚”撞在两侧的墙壁上,生成了新的淤血和痣,从那里羽毛也像盛开的花儿一样喷了出来。我边笑边说:“喂,影响邻居关系了,安静。”同时用脚踢他的胸部,在墙壁和走廊地板的交接处,像这样摁住了他。鸟内就像蟑螂那样滑稽,渐渐地他变得老实起来,看来体力已经耗尽,动作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有手在动了。只有手在频繁地揪着脸,嗯,他是想把羽毛全部拽出来吧。羽毛在空中好似花瓣飘舞一般散乱开来,真的好美,真想让你也看看。然而鸟内的脸上,羽毛还是不停地冒出来,不仅如此,冒出来的数量也在快速增长,仅仅一眨眼的功夫,这家伙长着人皮的地方已经难以看清了。而且,他的脸也变成了比比的脸,下颌上的羽毛消失,接着喉头消失,胸部上方的锁骨消失,T恤衫上部露出的部分全部变成了鸟。头发变成了冠状羽毛,黄色的羽毛直挺挺地立着,上嘴唇一下子向前突起,看着看着变得坚硬起来。头的形状也完全不像人头了,眼睛不在正面,而是一个劲地移向两侧,睁得圆圆的,仰视着我。我不由地挪开了脚。然而他倒是很镇静很从容不迫的样子,稳稳地站起身,掸掉沾在牛仔裤上的羽毛之后,还想掸掉沾在胳膊上的羽毛,可是掸不掉,因为那里也开始长出羽毛了。但是,胳膊部分还没有像头部那样急速变化。鸟内笔直地站立着正面看向我,但是他那样子似乎看不见我,于是这家伙的脑袋九十度地转了过来,用侧面的眼睛看着我。这个举止跟比比完全一样。就在这时,“啪”的一声破裂声响,他脸颊上浮现出了一个橘黄色的圆圈。就这样,这家伙的头部完美地变成了鹦哥头。
  “……老师,我变成什么啦?”鸟内用那尖尖的嘴灵巧地说着话。我已经没有了杀意,相反,当时甚至觉得即使你请我下手我也不干呢。不是吗?既然他已经这个样子了,对他来说被人杀死不就是解脱了吗?所以,我就耐心地告诉他:“你变成一只鸟了,是比比的诅咒哟。你被诅咒啦。”我拉起他摆弄着脸的手把他带到卫生间,“嗒”一声打开了灯,镜子里,一只巨大的鸟头映了出来。我特意让到旁边,这家伙的头部在原本的人头之外加了竖起的冠子和羽毛,显得格外膨胀,非常大。从这颗脑袋的大小来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的匀称性。鸟内又一次敏捷地把侧面的眼睛转向镜子,他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我一边笑着,一边在镜子里朝他挥手,期待着他绝望、崩溃、哭泣。在这一点上,是不是我又变得幼稚了?是吧?一定是的吧。期待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做出普通人一样的反应,可能吗,把一只活生生的鸡尾鹦哥就这样吃下去的家伙?鸟内又把另一侧的眼睛对向镜子,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用手来回抚摸自己的脸颊,然后突然“咯咯咯”发出笑声,眼睛转向我。“可爱吧?”他连声问我。活见鬼,我一定要臭臭他。我猛地抓住他的头推向镜子,嘴里说道:“马上,你整个儿都会变成鸟,你去哭吧,笨蛋。”他的头撞在镜子上,可是丝毫不在意。“哎,鸟会哭啊?狗会哭倒是听说过,真的不知道。”边说还边扑、扑、扑地抖动肩膀。紧接着,“那么。”尖嘴咔嗒咔嗒地碰在镜子上跟我搭话。“什么事?”“我,肚子饿瘪了。”了不起的神经系统吧。果然应了那句俗话,性情古怪的人会格外沉着镇定。我一脚把这家伙踢飞到了走廊,一阵拳打脚踢。不过确实,我自己也开始肚子饿了。我呼哧呼哧地回到这里,因为买来的东西还胡乱地放在餐桌上,所以要先整理了一下,然后我打开了一碗过了保质期的杯面。刚倒好水瓶中的开水,鸟内就从走廊里爬过来了,他把脸伸在门边上。“哇,真香啊,那是,我,我,我的那碗吗?”他说话的内容似乎在嘲弄我,可是发音却有点奇怪。他自己也一定认为奇怪吧,“哎?啊,啊,啊,啊,喔,哦,哟……呜,呜,咯,发,发,拔……拔。吧!吧!哇!”他躺倒在移门边,仰面朝天做起了发声练习……说得很不清楚,也许舌头已经绕不过弯了吧?我再次高兴了起来。“不是,这是人吃的东西。”我坐到椅子上哧溜哧溜地吃开了。鸟内非常有力地跳起身来,冲过来要抓杯面的纸碗。“你干吗?”我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避开了他。鸟内就在我脸颊的旁边猛地张大了嘴,一张又大又尖的嘴,比起我刚才挥舞的尖形菜刀还要高出几个等级的锐利凶器。我急中生智把纸杯里的面全部泼到了这家伙的脸上,他的脸马上缠满了白色的面条。鸟内一下子跳了起来,猛烈地左右甩头,还用手去擦。“烫,烫死了,真狠……心,老师,给我,也来碗面。”他哀求般地说着。我改变了主意。“好,知道了,等着……首先,这个。”我把一块用水搓过的抹布扔给他,他准确地接住擦了脸。“错了错了,不是脸哟,擦地板,地板哟。”在我怒吼之下,他还算老实地匍匐下来擦了地板。在此期间,我重新打开了一碗杯面,倒满开水,看见面条吸着水分“悉嗦悉嗦”松散开来,鸟内把依然缠满了面条的脸伸了过来……那种寄生虫不就这样子吗?嗯,叫作绦虫的那种寄生虫吧。我用筷子在纸碗里毫无意义地搅动着,不停地确认面条会不会自己动起来并顺着筷子爬上来。看来没问题。那是理所当然的啦。我说: “坐到那里去。”让他坐了下来……就你刚才坐过的椅子,就那里。我坐这里,这是我的位子,因为我一直坐在这里。电风扇吹得他的冠状羽毛微微颤动,完全一副呆瓜像。我喝了一口面汤。“也给你一点食物吧。”我嘻嘻一笑拿出比比的食罐,“咚”一下放在这家伙的面前,然后把比比平时吃的种子沙沙地倒入罐中。“别客气,吃吧。”说完我就自顾吃起了杯面。我几乎没有咬,一口气吞了下去,如果咬的话我觉得面条会疼得我打滚。鸟内呆着脸,我看不明白他的表情,也许是在呆呆地俯视食罐。“快点吃。”他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开始啄食种子。“呀,硬,硬,好硬。”“嗯,因为种子还带有外壳。”“壳?”“剥开吃吧,一个一个地。不剥壳的话,那就是傻瓜啦。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剥,剥壳就是让你动脑筋,不动脑筋就要成笨鸟啦。你懂吗,鸟也有傻瓜的样子笨蛋的样子哟。比比就是因为吃这些带壳的种子,才锻炼成了伶俐的乖孩子。你啊,也要学着点,学聪明点哟。”但是,这家伙嘴的前部虽然是尖的,可要剥壳又嫌太大了,然而他倒是很有耐心地啄着种子。他是在等待我吃完杯面站到水池前的那一刻,我丝毫没有觉察到。我走向水池,背对着他洗筷子,当我把残留的面汤倒入水池的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马虎、轻率。我觉得这家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后背,背上似乎被盯得痒痒的。我握紧了筷子迅速回过头来,正好是这家伙踢开餐桌冲上来袭击我的时候。我不问青红皂白地捅出筷子,然而筷子这东西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能刺中他的眼睛就好了,可是偏了。相反,这家伙的尖嘴却啄到了我的额头,皮破了。这里,你看。虽然不碍什么大事,不过好痛,被啄破的时候还出了血,血流入了眼睛。所以,这一次轮到我用手捂住脸滚倒在地板上了。我右手捂着眼睛伏下脸,尽管如此,左手依然紧握筷子不停地挥舞。然而,这无法使我获得片刻的安全感,那张大喙、大尖嘴马上就会啄断我的脖子,但是这家伙却没有过来。我不断地眨巴着还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想要确认周围的情况。于是,总算看清这家伙正背对着我胡乱地挠着自己的胳膊,而且T恤也撕裂了,脊背都露了出来。他的背已是鸟的背,羽毛蓬松的圆背。我拼命睁开一半眼睛,飞脚狠狠地踢向那背,鸟内毫无挣扎地翻倒在地。头朝地脚朝天仰翻在地上的这家伙,已经完全变成了鸟。羽毛在迅速生长,戳破牛仔裤,看着看着就膨胀起来,两只手上也完全是羽毛。如果他的四肢全部伸展开来,这个狭小的房间一定会被他四面撑住的。接着,虽然戳破、但还挂在这家伙腿上飘动着的牛仔裤终于掉了下来,这是因为他的腿变得又短又细,裤子再也挂不住了……从他伸在半空中吧嗒吧嗒地挣扎着的脚上,可以看见如同铁锚般的尖尖的大爪。但是,变化了的还只是一只脚。我一手抓住他的屁股,用力把他的身体往上提,另一只手把他的脚按在自己头上,使出浑身力气想推动鸟的身体。因为倒悬着,鸟内的脖子被卡住了,这家伙看来动弹不得,我正好一个劲地推,喊着吼着朝前推。我张开的嘴巴里被灌满了这家伙的羽毛,弄得我差一点儿透不过气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地推。头倒仰着的这家伙 “疼……疼”地叫着。总算把这只大鸟从厨房里推了出去,我立刻拉上移门,上了锁。锁,就是那种螺旋式的,最初就装在门上的,是黄铜的棒状物,插进去再旋紧的那种旧式锁。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完全寄托在这根细细的黄铜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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