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它作为装置深深埋在你的体内。
我熄掉灯,走出洗漱间。
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那是并不存在的人们的低语,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我环顾四周,站住不动,深深呼吸。时针划过午后三时。两根针显得那般陌生,它们摆出一副中立面孔,不肯站在我这边。差不多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拿起小型背囊,挎上肩。不知挎过多少回了,却觉得比往常沉重得多。
目的地定在四国。并无理由必须是四国。只是查看地图时,不知什么缘故,觉得四国像是自己应去之地。看了几次都觉得——或者不如说越看越觉得——那地方令我心往神驰。远在东京南方,海把它同本土隔开,气候也温暖。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熟人一个亲戚也没有。所以就算有人查寻我的行踪(我不认为会出现那样的人),也不至于把目光投向四国。
我在窗口接过预定的车票,坐上夜班大巴。这是去高松最便宜的交通手段。一万日元多一点点。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问年龄,没有人盯视我的脸。乘务员只是事务性地验票。
车上座位仅坐满三分之一。乘客大半都是和我一样的单客,车厢静得有些不自然。到高松要跑很长的路。看时刻表,要跑十个小时,明天早上到。但时间长短不在话下。倘说时间,现在的我可是要多少都有。晚上八点多汽车刚出总站,我就放倒椅背,躺下睡了过去。身体一沉进座位,意识就好像电池没电一样模糊起来了。
快半夜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不时醒来,从廉价窗帘的缝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雨点出声地猛打车窗,沿路排列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路灯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展开去。新灯光被拉到跟前,下一瞬间便成旧灯光闪去背后。意识到时,时针已移过半夜十二点,我的十五岁生日于是自动来临,就好像被谁推上前来的。
“生日快乐!”叫乌鸦的少年说。
“谢谢。”我应道。
但预言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确认自己周围的墙尚未崩毁。我拉合窗帘,重新睡去。
第 2 章
本文件是美国国防部作为“绝密资料”分类和保管的,根据情报公开法于一九八六年解密公开。现在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美国国立档案馆(NARA)查阅。
这里记录的一系列调查,是按照陆军情报部杰姆兹·P·伍伦少校的指示于一九四六年三月至四月间实施的。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和哈尔德·片山曹长在山梨县××郡进行了现场直接调查。所有面谈的发问者都是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日语翻译由片山曹长①担任,文件制作由威廉·克恩一等兵负责。
面谈进行了十二天,场所使用的是山梨县××镇公所的接待室。××郡××镇立××国民学校女教师、住在当地的一名医生、当地警察署所属两名警察、六名儿童分别回答了少尉的问话。
另外,所附1/10000及1/2000该地地图是内务省地理调查所绘制的。
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时间:1946年5月12日
题 目:“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立××国民学校四年级乙班责任教师冈持节子(26岁)面谈的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18~122。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冈持节子是一位相貌端庄的小个子女性。有教养,责任心强,对问话的回答明确而诚实。只是看上去事件给她以不小震动,现在仍心有余悸。可以感受到她在清理记忆的过程中不时出现的高度精神紧张,话语亦随之变得迟缓。>
记得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刚过,天空很高很高的上方出现银色的光闪。很鲜亮的银色,闪闪耀眼。是的,确确实实是金属反射的光。那光闪用相当长的时间从东向西缓缓划过天空。我们估计是B29。它正好位于我们的头顶,必须使劲扬头才能看见。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那光非常非常耀眼,能看见的,只是类似银色铝合金片那样的闪亮。
但不管怎样,它是位于很高的上空,高得看不见形状。这就是说,对方也看不见我们。所以不存在遭受攻击的危险,不必担心天上掉下炸弹。这样的深山密林,即便扔下炸弹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们猜想,飞机不是在前去空袭哪座大城市的途中,就是已空袭完毕返航。所以,看到飞机后我们也没怎么警惕,照样走路。倒不如说为那光闪的美丽所打动。
——根据军方记录,不存在那一时刻即1944年11月7日上午10时左右美军轰炸机或其他飞机飞经该地区上空的事实。
可是我和那里的十六个孩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全都以为那是B29。在那之前我们也见过几次B29编队飞行,再说除了B29没有什么飞机能飞那么高。县内倒是有小型航空基地,有时也能看见日本飞机,但都很小,飞不了那么高。况且飞机铝合金的闪光方式同别的金属不一样,而用铝合金制造的飞机只有B29。只是看上去不是大型编队,仅有一架单飞,这让我们觉得有点儿蹊跷。
——那时你带领的年级的儿童一共多少人?
男女总共十六名,除去请病假的两名,这就是年级的全体人员。男生八名,女生八名。其中五名是从东京疏散来的孩子。
我们是去野外实习,早上九点带着水筒和饭盒离开学校。说是野外实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学的。主要目的是进山采蘑菇和能吃的山菜之类。我们居住的一带是农村,粮食还不至于怎么困难,但食物绝对算不上充分。而强制性交纳的份额又不敢马虎,除了少部分人,大家都处于慢性饥饿状态。
所以,也鼓励孩子们去那里寻找食物。非常时期,学习无从谈起。那种“野外实习”是当时大家经常做的。学校四周自然条件好,适于“野外实习”的场所到处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算是幸运的。城里人全都忍饥挨饿。当时来自台湾和大陆的补给已彻底切断,城市里缺粮缺燃料,情况相当严重。
——班上有五个从东京疏散来的儿童,本地孩子同他们相处得好么?
就我的班来说,总的情形我想还算顺利的。当然,毕竟一个是乡下一个是东京中心,成长环境截然不同。使用的话语不一样,身上的衣着也不一样。本地孩子大半是贫苦农民子女,东京来的则多是公司职员或官僚家庭的孩子。因此很难说孩子们能互相理解。
尤其刚开始的时候,两伙孩子之间总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气氛。倒不是发生吵架或欺负谁那样的事,只是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所以本地孩子只跟本地孩子、东京孩子只跟东京孩子在一起。但两个来月一过,相互之间就混熟了。孩子们一旦一起玩得入迷,文化和环境的隔阂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请尽可能详细地说一下那天你领孩子们去的场所。
那是一座我们常去野游的山。山圆圆的,像扣着的木碗,我们一般叫它“木碗山”。山不怎么陡,谁爬都不费力,从学校往西走不远就到。爬到山顶,以孩子们的腿脚大约要两个小时。途中在树林里采蘑菇,简单吃个盒饭。较之在课堂上学习,孩子们更高兴这类“野外实习”。
高空出现的仿佛飞机的光闪,一下子使我们想起战争,但那只是一瞬之间。再说总的来看我们都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天气好得万里无云,风也没有,山里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鸟叫。在那里面行走起来,觉得战争什么的就好像发生在别处遥远的国家,跟我们俩不相干。我们一起唱着歌走在山路上,不时学一声鸟叫。除去战争仍在继续这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清晨。
——目睹类似飞机的东西之后,全体人员很快就进山了,对吧?
是的。进山距看见飞机不到五分钟,我想。中途我们离开登山路,进入山坡树林里踩出的小道。唯独这里坡比较陡。爬了十来分钟,来到一片林中开阔地。地方相当不小,像桌面一样平平整整。踏进森林之后,四下鸦雀无声,阳光遮没了,空气变得凉森森的,而单单这里是头顶也光朗朗的,小广场似的。我们班每次爬“木碗山”,差不多都到那里。因为那里——不知为什么——能让我们生出平和友爱的心情。
到“广场”后,我们歇口气,放下东西,然后分成三至四人的小组,开始采蘑菇。我定下的纪律是:不得走去互相看不到身影的地方。我把大家集中起来,再三强调这条纪律。虽说地方熟悉,但毕竟深山密林之中,一旦在里头迷路,也是很麻烦的事。但到底是一伙孩子,采蘑菇采入迷了,不知不觉就会把纪律忘去脑后。所以我总是一边自己采蘑菇,一边用眼睛数点孩子们的脑袋。
孩子们开始倒在地上,大约是在以“广场”为中心采蘑菇之后的十分钟。
最初看到三个孩子一起倒地之时,我首先怀疑是吃了毒菇。这一带有许多很毒很毒的蘑菇,吃了足以致死。本地孩子虽然能够分辨,但还是会有似是而非的混进来。因此在拿回学校请专家鉴别之前,无论什么绝对不可入口——这点我固然一再叮嘱过,但孩子们未必全都听话。
我慌忙跑过去抱起倒地的孩子。孩子们的身体软成一团,活像被阳光晒软的橡胶。力气完全排空,像抱一个空壳似的。但呼吸十分均匀。用指头按在手腕,脉搏也基本正常。也不发烧。表情也平和,看不出痛苦的样子。不像是给蜂蜇了或被蛇咬了。单单是没有知觉。
最奇妙的是眼睛。那种瘫痪状态很接近昏睡的人,却不闭眼睛。眼睛极普通地睁着,像在注视什么,还不时眨一下。所以,并非睡了过去。况且眸子爱缓缓转动,简直就像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浏览远方景物那样静静地左右移动。眸子有知觉存在,然而实际上那眼睛又什么都没看。至少不是看眼前的东西。我用手在眼前晃了晃,眸子也没出现像样的反应。
我依序抱起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的状态一模一样。没有知觉,同样睁着眼睛,缓缓地左右转动眸子。情形绝不正常。
——最初倒地的孩子是怎样的结构呢?
三个全是女孩儿。很要好的三个人。我大声呼唤三个孩子的名字,一个个拍她们的脸颊,拍得相当用力。然而没有反应,什么都感觉不出。我手心感到的似乎是某种硬硬的虚空。感觉极为奇异。
我想打发谁跑回学校。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三个人事不省的孩子背回学校。于是我寻找腿脚最快的男孩儿。不料我站起身四下一看,发觉别的孩子也统统躺倒在地,十六个孩子一个不剩地倒地昏迷不醒。没倒地的、站着保有知觉的,唯独我自己。简直……战场一般。
——那时没觉出现场有什么异常?例如气味、声音、光。
(沉思片刻)没有。前面已说了,周围非常安静,平和得很。声也好光也好气味也好,都没有疑点。只是我班上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倒在那里。当时我觉得这世界上仅仅剩我一人,孤孤单单,比什么都孤单。感觉上只想不思不想地直接消失在虚空中。
但作为带队教师我当然负有责任。我马上振作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跑去学校求援。
第 3 章
醒来时天快亮了。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雨虽已完全停了,但好像刚停不久,窗外闪入眼帘的一切无不黑乎乎湿漉漉的,滴着水滴。东面的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光边。光色看上去既像不吉利,又似乎含带好意。由于观看角度的不同,印象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以一定的速度继续奔驰,传到耳畔的声音既不变高又不压低,引擎的旋转次数也全无改变。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周围乘客仍在座席上躬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我们被卓有成效地、极为麻木地运往目的地。
喉咙渴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着温吞吞的液体。又从同一格袋里取出一盒苏打饼干,嚼了几片。饼干那令人怀念的干爽味儿在口腔扩展开来。手表数字为4:32。出于慎重,我确认了日期和星期几。数字告诉我自己离家后已过去了十三个小时。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我仍在过生日,仍在新人生的最初一天之中。我闭目,又睁开,再次确认手表的时间和日期,继而打开读书灯,开始看袖珍本。
五点过后,大巴不动声色地开下高速公路,停在一个服务站宽阔的停车场的一角。压缩空气的声音传来,前门打开。车内照明亮了,司机通过广播短短讲了几句:诸位早上好,辛苦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准时到达高松站,现在在本服务站进行晨间休息,时间约二十分钟。五点三十分出发,请诸位按时返回。
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广播吵醒了,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打哈欠,懒洋洋地下车。到高松之前有不少人要在这里洗漱打扮。我也下车做了几个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做了简单的挥臂动作,去洗脸间在洗漱台洗了把脸,琢磨这里究竟是哪里。走出来打量四周景物,景物没什么明显特征,无非普普通通的高速公路沿线地段。但也许是神经过敏,看上去总觉得山的形状树的颜色和东京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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