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进自助餐厅喝免费绿茶时,一个年轻女性走来坐在身旁塑料椅上。她右手拿着刚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纸杯咖啡——杯里冒出白气,左手拿着似乎同在售货机买的装有三明治的小盒。
  老实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或者不如说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都不算端正。额头宽宽大大,鼻子又小又圆,脸颊雀斑遍布,耳朵细细尖尖。总的说来五官搭配相当引人注目,甚至不妨说近乎胡来。但整体印象绝对不坏。看上去本人即使不对自己的容貌欣赏有加,也已经完全接受,相安无事。这点肯定很重要。其中带有的类似孩子气的东西给对方一种宽释感,至少让我释然。个子不很高,但身段苗条,而胸部又很大。腿形也够好看。
  两个耳垂悬着薄金属片耳环,如飞机铝合金不时闪出耀眼的光。披肩长发染成深褐色(几近红色)。上身穿一件粗条纹一字领长袖衫,肩挎一个不大的皮背囊,脖子上缠一件夏令薄毛衣。下身一条奶油色布质超短裙,没穿长筒袜。看光景刚在洗脸间洗完脸,前额几根头发如植物的细根贴在宽大的额头上,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嗯。”
  她皱起眉头啜一口咖啡。“你多大?”
  “十七。”我说谎道。
  “高中生吧?”
  我点头。
  “去哪儿?”
  “高松。”
  “那,和我一样。”她说,“你是去高松?还是回高松?”
  “去。”我回答。
  “我也是。那边有朋友,一个要好的女孩。你呢?”
  “有亲戚。”
  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便没再问下去。
  “我也有个差不多和你同龄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的说,“倒是因故很久没见了……对了,是的,你很像很像那孩子。没给人这么说过?”
  “那孩子?”
  “在那支乐队里唱歌来着,那孩子。在车上看见时我就一直那样想,但名字想不出来。想得很认真,脑袋差点儿想出窟窿,可就是不行。你也有这种情况吧——快要想出来了却想不出来。过去没给人说过长得像谁?”
  我摇头。谁也没跟我说起这话。她再次眯细眼睛看我。
  “像怎样的人?”我问。
  “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出现的?”
  “是的,电视里出现的人。”她拿起火腿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嚼着,又喝了口咖啡,“在哪里一支乐队里唱歌的男孩儿。不中用啊,乐队的名称也想不起来了。一个讲关西方言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没印象?”
  “不明白。不看电视的。”
  她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看?一点儿不看?”
  我默默摇头。不对,该点头不成?我点头。
  “你不大说话。说也只说那么一行。总这样的?”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当然也跟我本来就沉默寡言有关,不过声音高低还没把握好也是一个原因。我一般说话声音较低,但有时陡然拔高,所以尽量不讲长话。
  “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继续道,“感觉上你是很像在那支乐队里唱歌、说话一副关西腔的男孩儿。你当然不会是关西腔。只是、怎么说呢……只是气质相似得很。感觉相当不错。”
  她把微笑略微一改。那微笑一忽儿去了哪里,又很快转回。我的脸仍火辣辣的。
  “如果换个发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长一点儿,用发胶让头发东一条西一缕立起来。可能的话,真想这就给你弄弄。肯定像的。说实话,我是美容师。”
  我点头,喝了口茶。自助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放音乐,不闻语声。
  “不喜欢说话?”她单手托腮,以一本正经的神情问我。
  我摇头:“哪里,没那么回事。”
  “感到困惑什么的,不是这样?”
  我再次摇头。
  她把一块三明治拿在手上。草莓果酱三明治。她做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蹙着眉头。
  “喂,不吃这个?什么草莓果酱三明治,是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东西之一,从小就一直看不上。”
  我接过。我也决不中意草莓果酱三明治。但闷头吃了。她隔着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坐在你旁边座位一直坐到高松可好?一个人坐心里总好像不踏实。担心莫名其妙的人坐到身旁来,睡不安稳。买票时听说是一个个单座,实际上车却是双人座。到高松前想多少睡上一会儿。看样子你不像莫名其妙的人。怎样,不碍事?”
  “碍事倒不碍事。”我应道。
  “谢谢。”她说,“人说出门靠旅伴,是吧?”
  我点头。好像在一个劲儿点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往下是什么来着?”
  “往下?”
  “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么?想不起来。我语文以前就差劲儿。”
  “人间靠温情。”我说。
  “出门靠旅伴,人间靠温情。”她确认似的重复一遍,感觉上就像在用纸和铅笔一字一句记下。“嗳,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简单说来?”
  我想了想。想需要时间。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是这个意思吧?我想。简单说来。”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后双手在桌面轻轻合拢。“的确是那样啊。我也认为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
  我觑了眼表:五点半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说,却又没有动身的样子。
  “对了,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呢?”说着,她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一对耳环如熟透的果实受惊似的晃来晃去。“我也不大清楚。从时间上说,觉得该是仓敷一带。不过是什么地方都无所谓。高速公路服务站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点罢了,从这边到那边。”她朝上竖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间约有三十厘米距离。“场所名称任凭它叫什么。厕所和饮食。荧光灯和塑料椅。味道差劲的咖啡。草莓果酱三明治,无非我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对不?”
  我点头。我点头。我点头。
  我们返回大巴时,乘客全部坐在那里,汽车拉开了迫不及待的架势。司机是目光冷冷的小伙子,较之巴士司机,更像水门管理员。他将满含责难意味的视线朝迟到的我和她身上投来,不过总算没说什么。她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不起”。司机伸手按下拉杆,车门随着再次响起的压缩空气声关上。她怀抱小号旅行箱来到我旁边的座位。旅行箱不怎么样,像是在仓储式超市买的,不大,却很重。我把它举起,放进行李架,她道声谢谢,随即放倒靠背睡了过去。汽车等得忍无可忍似的开动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书接着往下看。
  她睡得很沉,不久随着转弯时的晃动把头搭在我肩上,就势停住不动。重并不很重。她闭着嘴,用鼻子静静呼吸。呼出的气极为均匀地落在我肩骨。低头一看,一字形领口闪出乳罩的细带。奶油色细带。我想象其前端的质地精巧的乳罩,想象下面的乳房,想象因我的手指变硬的粉红色乳头。不是我刻意想象,而是不能不想象。结果,我当然挺了起来。硬硬地挺起,硬得不可思议:为何全身光那一部分变硬呢?
  与此同时,一个疑念在我心中闪出:没准她是我的姐姐。年龄差不了多少。别具一格的长相倒是同相片上的姐姐大不一样,但相片那玩意儿是相信不得的。换个角度,照出的面孔甚至可以同实体判若两人。她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弟,也好久没见了。那个弟弟即便是我也该没什么奇怪。
  我看她的胸。那圆鼓鼓隆起的部位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孑然独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蒙蒙的,尽头处和同样灰蒙蒙的海面融为一体。这种时候很难区分天和海,将航海者同海区分开来也不容易。甚至难以区分现实境况和心的境况。
  她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不是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是在以年轻人为对象的杂货店买的便宜货。手指很细,却直而长,甚至有一种剽悍感。指甲短短的,精心修剪过了。淡粉色的指甲油。那双手轻轻放在从超短裙里探出的膝头上。我想碰那手指,当然实际没碰。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出。不知何故,那耳朵给人以容易受伤害的印象。
  我合上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 4 章
  美国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日期:1946年5月12日
  标 题: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4216-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开业内科医生中泽重一(53岁)的面谈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62~122。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中泽医生身体高大,面庞晒得黝黑,因此给人的印象较之医生更像是农场监工。待人诚恳稳重温和,但说话简洁干脆,直言快语。眼镜深处目光炯炯有神,记忆力也似牢靠可信。>
  是的,1944年11月7日上午十一点多,我是接到了镇立国民学校教导主任的电话,叫我去一下。我一直担当类似学校特聘医生的工作,所以对方首先跟我联系,听口气慌张得很。
  他说有一个班全班去山上采蘑菇,当场失去知觉,而且好像全无知觉。唯独领队的班主任女老师没有丧失知觉,一个人下山求救,刚刚回到学校。但她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全然不知所云。唯一确切的是山里仍躺着十六个孩子。
  我首先想到的是,既然去采蘑菇,那么就有可能吃了毒菇导致神经麻痹,而那一来就非同小可。蘑菇这东西由于种类不同毒性也不同,处置方式也不同。我们姑且能做的,不外乎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空,清洗干净。但是若蘑菇毒性强并已消化到一定程度,就束手无策了。这地方每年都有几个人因食毒菇丧命。
  我先把能用来应急的药品一古脑儿塞入皮包,赶紧骑自行车冲到学校。学校里,两个接到报告的警察也来了。孩子们人事不省,需要人手抬到镇上。但正值战争期间,年轻男子几乎都进了军队。我和两个警察、年长的男老师、教导主任、校长、事务员,以及班主任女老师朝山里赶去。那一带所有的自行车都收集起来了,数量仍不够就两人骑一辆。
  ——到林中现场是什么时候?
  当时看表确认时刻来着,记得很清楚:十一时五十五分。从进山口那里一直骑到不能再骑的地方,然后跑一样爬上登山道。
  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已经程度不同地恢复知觉站了起来。几个来着?三四个吧,也就那样。虽说站起,但恢复得还不充分,感觉上就像四肢着地爬行。其余孩子仍躺在地上,但里面有几个也好像正在恢复知觉,恰如巨大的虫子在缓缓蠕动身体,光景甚是奇异。孩子们躺的是林中那块平得出奇的场所,秋天的太阳光灿灿地照在那里,就好像把那里切割开来了。十六个小学生以各种姿势倒在那里或其周围,有的动,有的一动不动,俨然前卫性剧照。
  我竟至忘了自己作为医生的职责,屏住呼吸,好半天木然站在那里。不光我,赶来的每一个人看样子都多多少少陷入了暂时性麻痹状态。这么说也许奇妙,我甚至觉得自己阴差阳错目睹了普通人不该目睹的东西。因是战时,即使在这样的乡下,我们作为医生也总是做好应急准备的,知道作为一个国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冷静履行自己的职责。然而那场景还是把我怔住了。
  但我很快清醒过来,抱起倒地的孩子。是个女孩,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瘫软得如布娃娃。呼吸虽然稳定,但没有知觉。眼睛却又正常睁着,左右转动注视着什么。我从皮包里掏出小手电筒照射瞳孔。没有反应。眼睛尽管有看的功能并持续看着什么,但对光无动于衷。不可思议。我抱起几个孩子,试做同样的事情,反应毫无二致。
  接下去,我测试孩子们的脉搏和体温。记得脉搏平均五十到五十五,体温全部在三十六度以下,大约三十五度半吧。是的,作为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脉搏相当迟缓,体温偏低一度左右。嗅了嗅呼出的气,全然没有异味。喉和舌也没有变化。
  一眼即可看出不是食物中毒症状。谁也没吐,谁也没泻,谁也没挣扎。如果吃下不好的东西,过了这么长时间,三种症状中至少出现一种。知道不像食物中毒,我暂且舒了口气。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揣度不出。
  作为症状类似的是中暑。夏天孩子们时常中暑晕倒。一个晕倒,有时候周围孩子就像受到传染似的全部扑通扑通晕倒。但季节是十一月,而且是在凉爽的树林中,一两个倒也罢了,十六个孩子统统在这样的地方中暑是很难设想的。
  其次想到的是瓦斯:毒瓦斯、可能损害神经的那类瓦斯。若问我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为什么会在这远离村落的森林中发生瓦斯,我也不知道。不过假定是瓦斯中毒,在理论上这种现象是可以解释的:所有人连同空气一起吸入瓦斯而晕倒在地。班主任老师之所以一人幸免,是因为瓦斯浓度稀薄,大人的身体碰巧足以抵抗。
  对于该采取怎样的治疗措施,我完全如坠入云雾之中。我毕竟是此类乡间小镇的医生,不具有关于特殊毒瓦斯的专业知识,只有徒呼奈何而已。且是在山中,不可能打电话向专家咨询。只是作为实际问题,孩子们中有几人出现缓慢恢复的征兆,所以时间一长,知觉说不定会自然恢复。诚然这是一味乐观的预想,不过说老实话,我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这么着,我就让他们先在那里静躺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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