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如果不麻烦的话。”
  大岛眯细眼睛看着我:“哪里谈得上麻烦,图书馆本来就是想看书的人来的地方。一定再来。对了,你总是拿那样的东西走?像很重似的。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南非金币?”
  我一阵脸红。
  “算了算了,说着玩的。又不是真想知道。”大岛用铅笔头上的橡皮顶住右侧太阳穴,“那,明天见。”
  “再见。”我说。
  他没有扬手,举起铅笔作答。
  我乘上来时那列电车回到高松站,在车站附近一家看样子便宜的饭馆里点了炸鸡块套餐和蔬菜色拉,饭多要了一碗。吃罢喝温吞吞的牛奶,又在小超市买了两个饭团以便半夜饿时充饥,之后朝要住的宾馆走去。走得既不太快,又不过慢。走法跟极普通的人一样,以免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宾馆规模固然不大,但属于典型的二流商务宾馆。我在前台住宿登记簿写上假住所假姓名假年龄,预付了一天的房费。我有点紧张,但他们根本没向我投以疑神疑鬼的目光,也没有大吼大叫——“喂喂,别乱弹琴,我们心里一清二楚,你不是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少年吗?”一切都是事务性的,风平浪静。
  我踩着发出“咔嗒咔嗒”不吉利声响的楼梯爬到六楼。房间细细长长,冷漠的床,硬硬的枕,小小的桌,不大的电视,晒褪色的窗帘。洗澡间还没有壁橱大。无沐浴露无洗发液。从窗口看见的只是邻楼的壁。但是有屋顶、水龙头有温水流出,光凭这点就必须谢天谢地。我把背囊放在地板上,在椅子上坐下,让身体适应这个房间。
  我自由了。我闭起眼睛,就自己自由了这点思索了一阵子。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自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的只是自己成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如丢了指南针丢了地图的孤独的探险家。莫非这就是自由的含义?连这点我都稀里糊涂。于是我不再思索。
  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在洗漱台细细刷牙,躺上床后又看了一会儿书。书看累了,打开电视看新闻。同今天一天我身上发生的事相比,哪条新闻都毫无生气无聊至极。随即关掉电视,缩进被窝。时针已划过十点,但一时很难入睡。新地方的新的一天。这天也是我十五岁生日。一天的大半在那座不可思议而又无疑充满吸引力的图书馆度过。遇见几个新人,樱花、大岛和佐伯。庆幸的是都不是那类给我威胁的人。兆头或许不错。
  接下去,我想到野方的家和此刻应该在那里的父亲。对于我的突然失踪他有怎样的感觉呢?看不见我他会一阵释然还是为之困惑呢?或者几乎无动于衷亦未可知。甚至有可能觉察不出我的不在。
  突然一阵心血来潮,我从背囊里拿出父亲的手机,接上电源,试着按了按东京家里的号码。立刻响起呼叫音。相距七百公里之遥,呼叫声却像打给隔壁房间一般清晰。意料不到的新鲜感令我吃惊。又按了一次,关掉。心脏跳动加快,久久不能平复。电话活着,父亲还没有取消电话号码合同,说不定尚未发觉手机从书桌抽屉中消失。我把手机放回背囊格袋,熄掉枕边灯,合上眼睛。梦也没做。这么说来,已有很久很久没做梦了。
  
  第 6章
  “你好!”已进入老年的男子招呼道。
  猫略略抬起脸,很吃力地低声回应寒暄。一只很大的老年黑猫。
  “天气好得很嘛!”
  “啊。”猫应道。
  “一片云也没有。”
  “……现在没有。”
  “好天气持续不下去?”
  “傍晚就可能变脸。有那样的感觉。”黑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然后眯缝起眼睛,重新端详男子。
  男子微笑着看猫。
  猫摸不着头脑,困惑少顷,随后转念说道:“噢,你么……会讲的。”
  “那是。”老人不无羞赧地说,像表示敬意似的从头上摘去皱皱巴巴的棉登山帽,“也不是任何时候同任何猫君都能讲。不过如果事事一帆风顺,总可以这么讲上几句。”
  猫“唔”了一声,算是简洁地发表感想。
  “我说,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可以么?中田我多少有点儿走累了。”
  黑猫慢慢欠身,长胡须一抖一抖地动了几次,打了个险些脱落下巴的大哈欠。“可以可以。或者不如说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愿意坐哪里就坐哪里好了。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多谢。”男子挨猫坐下,“啧啧,从早上六点多一直走到现在。”
  “哦——,那么,你……是姓中田喽?”
  “是的,小姓中田。猫君,您呢?”
  “姓名忘了。”黑猫说,“不是说全然不曾有过,只是活着活着那东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那是。用不上的东西很快就会忘掉,这点中田我也不例外。”男子搔着头说,“听您这么说,您猫君不是被哪户人家饲养的?”
  “往日确实给人家养过,可现在不同。倒是时不时去近处几户人家讨食吃……养就不算被养的。”
  中田点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么,把您猫君称为大冢君好么?”
  “大冢?”猫不无诧异地盯住对方的脸,“什么呀,那是?我何苦……叫哪家子大冢?”
  “不不,没什么特殊含义。中田我忽然想到罢了。没有名字不容易记,因而适当取了一个。有了名字,必要时还是方便的。比如说吧,某月某日午后在××2丁目空地遇见黑猫大冢君并说了话——如此这般,即使中田我这样脑袋不好使之人也可以将事物归纳得井井有条,也就容易记住。”
  “唔。”黑猫说,“不大明白啊!猫没那个必要。气味啦形状啦,接受实有的东西即可。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么。”
  “那是,这点中田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大冢君,人就不能那样。为了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么的。”
  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端的不便。”
  “诚哉斯言。必须记的事那么多,的确不便之至。就中田我来说,也不得不记知事大人的姓名,不得不记公共汽车的编号。不过且不说这个了,那么将您猫君称为大冢君不碍事么?但愿您不至于不快。”
  “若问是否愉快,的确不怎么愉快……话虽那么说,也并非特别不快。所以么,也没什么太碍事的,叫大冢君。如果想那么叫就叫好了。倒是有点儿觉得事不关己似的。”
  “承您那么说,中田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谢,大冢君。”
  “不过,你作为人,讲话方式多少与众不同。”大冢说。
  “那是,大家都那么说。可是中田我只能这么讲话。张口就是这样子,因为脑袋不好使。并非一直脑袋不好使,而是小时候遇上事故才变得不好使的。字也不会写,书啦报啦也不会读。”
  “非我自吹,我虽然也不会写什么字,”说着,猫舔了几下右手的肉球,“但脑袋不好不坏,不方便的也谈不上。”
  “那是,猫君们的社会完全是那样的。”中田说,“可是在人类社会,若不会写字,那就是脑袋不好使;若不会读书看报,那就是脑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别是中田我的父亲——早已去世了——是很了不起的大学老师,专门研究金融学来着。另外中田我有两个弟弟,两个都脑袋好使得很。一个在叫伊藤忠的地方当部长,另一个在叫通产省的地方工作。都住在大房子里,吃鳗鱼。单单中田我一个人脑袋差劲儿。”
  “可你不是能这样跟猫讲话吗?”
  “那是。”中田说。
  “不是谁都能跟猫讲话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么能说脑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说,这里边的名堂,中田我不大明白。但中田我从小就一直听人家说我脑袋不好使、脑袋不好使。因此只能认为实际上脑袋不好使。站名认不得,也就不能买票坐电车。在公共汽车上如果出示残疾人士特别通行证,倒是好歹能坐上。”
  大冢不含感情地“唔”一声。
  “如果不会看书写字,就没办法找到活干。”
  “那,你靠什么生活?”
  “有补贴。”
  “补贴?”
  “知事大人赏给的钱。住在野方一座叫松影庄的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一日三餐还是可以的。”
  “生活好像不那么坏的……我觉得。”
  “那是。不坏不坏,如您所说。”中田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另外么,不时有人求我这么找猫,可以得到像是礼金那样的东西。不过,这可是瞒着知事大人的,请别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像这样有多出来的钱,补贴说不定会被取消。虽说是礼金,数额其实也没多少,但可以偶尔吃上一顿鳗鱼。中田我喜欢鳗鱼。”
  “鳗鱼我也喜欢哟!只是很早很早以前吃过一次,什么味儿都很难想起了。”
  “那是。鳗鱼尤其是好东西,同别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这世上,吃的东西有的可以再添一次,可据中田我所知,鳗鱼哪里也不再添。”
  空地前的路上有个年轻男子牵着一条拉普拉多大狗走来。狗脖子上缠一条大花手帕。狗斜眼瞟了大冢一下,径自离去。两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狗和男子走远。
  “你说找猫?”身为猫的大冢问。
  “那是。寻找下落不明的猫君。中田我因为能和猫君讲几句,所以能够东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寻找丢失了的猫君的去向。这么着,人们都说中田我找猫有两下子,到处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猫君。近来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猫。不过有一条:中田我懒得远走,找的范围仅限于中野区内。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来了。”
  “那,现在也在找迷路的猫了?”
  “那是,正如您所说。现在寻找的是一岁的三毛猫,名字叫‘胡麻’。这里有相片。”中田从肩上挎的包里摸出彩色复印的相片给大冢看。
  “就这只猫。戴一个褐色防虱项圈。”
  大冢伸过脖子看相片,随后摇摇头。
  “这个么,这家伙没有见过。大凡这一带的猫,我基本无一不晓,可这个不晓得。没看过也没听过。”
  “是么。”
  “那么说,你是找这猫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冢沉思一会儿说道:“我以为你也知道来着——猫这东西,是习惯性很强的动物,大体上生活循规蹈矩,不喜欢大的变化,除非有特殊情况。所谓特殊情况,就是性欲或事故什么的,基本不出这两种。”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样认为。”
  “若是性欲,不久安稳下来就回来了。你,可懂得性欲?”
  “那是。经验诚然没有,但大致情况还是能把握的。是小鸡鸡的勾当吧?”
  “是的,是小鸡鸡那码事。”大冢以奇特的神情点了下头,“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难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在性欲驱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远的地方,结果找不回来了。”
  “不错不错,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区,也可能找不回来。”
  “我也有过几次那样的事,当然是年轻得多的时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细眼睛说,“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脑袋就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一下子六神无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欲这玩意儿实在伤透脑筋。问题是那时候脑袋里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事压根儿考虑不来。那……就是所谓性欲。所以,对了,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只不见了的猫?”
  “您是指胡麻?”
  “对对。这胡麻嘛,作为我,也准备设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户人家娇生惯养的一岁三毛猫,世上的事笃定一无所知。吵架吵不赢,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怜可怜。不过遗憾的是,还真没见过那只猫。最好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是么。那么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别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冢君正睡午觉的时候贸然打扰了,非常抱歉。过几天还可能来这里转转,届时如您发现胡麻,务请告知中田我一声。这么说也许失礼——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谢。”
  “哪里,能和你交谈,真是有趣。过几天……请再来。只要天气好,这一时间我大多在这块空地。如果下雨,就在这石阶下面的神社里。”
  “好好,多谢多谢。中田我也为能同您大冢君讲话感到十分高兴。虽然能同猫君讲话,可也不是哪一个都能这么顺顺当当谈得来,也有我一搭话就如临大敌默默跑去哪里的猫君。我倒只是寒暄一声……”
  “那也难怪。就像人与人各所不一,猫也……多种多样嘛。”
  “有理有理。中田我其实也是那样想的。世间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猫。”
  大冢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阳将午后金色的光线倾泻在空地上,但那里也隐约荡漾雨的气息,大冢感觉得出。
  “对了,你说你小时候遭遇事故,致使脑袋有点不妙了——是这样说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么说来着。中田我九岁时遇上的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据别人说,像是得了一种不明所以的热病,中田我三个星期都没恢复知觉,那期间一直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好容易恢复了知觉,那以前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了。父亲的长相、母亲的脸庞、写字、算术、住房的样式……就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忘个精光。就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脑袋里空空如也,成了空壳。事故发生前,据说中田我是个成绩出众的优等生。不料突然晕倒在地,醒来时中田我脑袋就报销了。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常为这个流泪。就是说,中田我脑袋的不好使致使母亲不能不流泪。父亲倒没流泪,却经常发脾气。”
  “可另一方面,你可以同猫讲话了。”
  “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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