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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您咪咪君脑袋真是绝了!”中田对短毛猫的能言善辩大为钦佩。
  “哪里哪里。”咪咪眯细眼睛面带羞涩地说,“在家里边东躺西歪一个劲儿看电视的时间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增加的全是垃圾知识,百无一用。中田君看电视吗?”
  “不,中田我不看电视。电视中说的话速度快,中田我死活跟不上。脑袋不好使,认不得字,而认不得字,电视也看不大明白。收音机倒是偶尔听的,说话速度同样快得让人吃力。还是这么出门在蓝天下同诸位猫君说说话让中田我快活得多。”
  “谢谢谢谢!”
  “不谢。”
  “但愿小胡麻平安无事。”咪咪说。
  “咪咪君,中田我想把那块空地监视一段时间。”
  “据那孩子说,那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蹬长筒皮靴,步伐很快。总之形象十分古怪,一看便知。空地里三五成群的猫们一瞧见他来,马上一溜烟跑没影了。可是,新来的猫不知内情……”
  中田把这些情报好好装入脑中,万无一失地藏在不得忘记事项的抽屉中。那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蹬长筒皮靴。
  “但愿对你有用。”咪咪说。
  “非常感激。如果咪咪君不亲切地打招呼,中田我想必还停留在青花那里前进不得。实在感谢。”
  “我是这么想的,”咪咪仰脸望着中田,略略蹙起眉毛说道,“那个男的危险,极其危险。恐怕是超出您想象的危险人物。若是我,决不靠近那块空地。不过您是人类,又是工作,自是没有办法。那也要多加小心才好。”
  “谢谢。尽量小心行事。”
  “中田君,这里是暴力世界,非常残暴的暴力。任何人都无可回避。这点您千万别忘记。再加小心也不至于小心过份,无论对猫还是对人。”
  “好的,一定牢记在心。”中田说。
  可是中田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究竟何处充满何种暴力,因为这个世界上中田无法理解的事数不胜数,而与暴力有关的几乎全部包括在里面。
  中田告别咪咪,走到咪咪说的空地。面积有小操场那么大,用高高的胶合板围着,一块牌子上写道“建筑用地,请勿擅自入内”(当然中田认不得),入口挂一把大锁。但是往后面一拐,即可从墙缝进去,轻而易举。看样子是谁使劲撬开了一块板。
  原本排列的仓库已被全部拆毁,尚未清理的地面长满绿草。泡沫草足可与小孩子比高。几只蝴蝶在上面翩然飞舞。堆起的土已被雨打硬,点点处处小山丘一般高。的确像是猫们中意的场所。人基本不来,又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藏身之处也所在皆是。
  空地上不见川村的身影。倒是见到两三只毛色不好的瘦猫,中田和蔼可亲地道声“您好”,对方也只是一瞥报以冷眼,一声不响地钻入草丛没了踪影。这也难怪,哪个都不愿意被神经有故障的人逮住用剪刀把尾巴剪掉,即便中田——虽然没有尾巴——也怕落此下场。有戒心自是情有可原。
  中田站在稍高的地方,转身环顾四周。谁也没有。唯独白蝴蝶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草丛上方飞来飞去。中田找适当位置躬身坐下,从肩上挎的帆布包中掏出两个夹馅面包,一如往常地当午饭吃起来,又眯缝起眼睛静静喝了一口便携式小保温瓶里装的热茶。安谧的午后光景,一切都憩息在谐调与平稳之中。中田很难想通这样的地方会有蓄意摧残猫们的人埋伏着不动。
  他一边在口中慢慢咀嚼夹馅面包,一边用掌心抚摸花白的短平头。倘有人站在眼前,难免要以此证明说“中田脑袋不好使”。可惜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他只向自己轻轻点几下头,继续闷头吃夹馅面包。吃罢面包,他把透明包装纸叠成一小块放进包里,再把保温瓶盖拧紧,一并收入包内。天空整个给云层挡住了。不过从透出的光线程度看,知道太阳基本正当头顶。
  那个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蹬长筒皮靴。
  中田力图在脑海中描绘那男子的形象,可是想象不出不伦不类的高筒帽是怎样一个物件,长筒皮靴又是怎样一个劳什子。那玩意儿迄今见所未见。实际一看便知,咪咪说川村这样说道。既然这样——中田心想——实际看见之前便只有等待。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稳妥的。中田从地上站起,站在草丛中小便,小便时间十分之长十分有条不紊,之后在空地边角那里找个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草丛阴处坐下,决定在等待那奇特男子的过程中把下午时间打发掉。
  等待是百无聊赖的活计。甚至那人下次什么时候来都无从估计。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过后,或者不再出现在这里亦未可知——这种可能性也是可以设想的。但中田已经习惯于不怀期望地等待什么,习惯于独自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了,对此他全然不感到难受。
  时间对于他不是主要问题。手表他都没戴。中田自有适合于中田的时间流程。早晨来了即变亮,太阳落了即黑天。黑天了就去左近澡堂,从澡堂回来就想睡觉。星期天澡堂有时不开,那时扭头回家即可。吃饭时间到了自然饥肠辘辘,领补贴那天来了(总有人告诉他那天快了),即知一个月已过。领来补贴的第二天去附近理发店理发。夏天到了,区里的人让他吃鳗鱼;正月来了,区里人为他送年糕。
  中田放松身体,关掉脑袋开关,让存在处于一种“通电状态”。对于他这是极为自然的行为,从小他就不怎么思考什么得过且过。不大工夫,他开始像蝴蝶一般在意识的边缘轻飘飘地往来飞舞。边缘的对面横陈着黑幽幽的深渊。他不时脱离边缘,在令他头晕目眩的深渊上方盘旋。但中田不害怕那里的幽暗和水深。为什么不害怕了呢?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滞重的沉默和混沌,乃是往日情真意切的朋友,如今则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这点中田清清楚楚。那个世界没有字,没有星期,没有装腔作势的知事,没有歌剧,没有宝马,没有剪刀,没有高帽。同时也没有鳗鱼,没有夹馅面包。那里有一切,但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必要将什么和什么换来换去。无须卸掉或安上什么。不必冥思苦索,委身于一切即可。对中田来说,那是比什么都值得庆幸的。
  他时而沉入昏睡之中。即使睡着了,他忠诚的五感也对那块空地保持高度的警觉。一旦那里发生什么,那里有谁出现,他就会马上醒来采取行动。天空遮满了褥垫一般平平展展的灰云,但看样子雨暂时下不起来。猫们知道这点,中田也知道。
  
  第 11 章
  我说完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樱花在厨房餐桌上手托脸腮,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我才十五岁,初中生,偷了父亲的钱从中野区家中跑出,住在高松市内一家宾馆,白天去图书馆看书。意识到时,浑身血污躺在神社树林里,如此这般。当然没说的事也很多。真正重要的事不能轻易出口。
  “就是说你母亲只领你姐姐离开家的了?留下父亲和刚四岁的你。”
  我从钱夹里取出海边的相片给她看:“这就是姐姐。”
  樱花注视了一会儿相片,一言不发地还给我。
  “那以后再没见过姐姐,”我说,“母亲也没见过。音讯全无,在哪儿也不知道,连长相都想不起来了。相片只有这一张。可以想起那里的气味儿,可以想起某种感触,但长相无论如何也浮现不出。”
  “哦。”她依然支颐坐着,眯细眼睛看我的脸,“那相当不是滋味吧?”
  “像是。”
  她继续默然看着我。
  “所以,和父亲怎么也合不来喽?”少顷,她问我。
  合不来?到底该如何回答呢?我一声不吭,只是摇头。
  “倒也是啊!合得来就不至于离什么家出什么走了。”樱花说,“总之你是离家出走,今天突然失去了知觉或者说记忆。”
  “嗯。”
  “这样的事以前有过?”
  “时不时的。”我实话实说,“一下子火蹿头顶,脑袋就好像保险丝跳开似的。有人按下我脑袋里的开关,没等想什么身体就先动了起来。置身那里的是我又不是我。”
  “你是说已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得动武什么的?”
  “那样的事也有过。”我承认。
  “打伤谁了?”
  我点头:“两三次吧。倒不是多重的伤。”
  她就此思索片刻。
  “那么,你认为这次你身上发生的也是同样的事?”
  我摇头道:“这么厉害的还是头一次。这回的……我根本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失去知觉的,失去知觉之间干了什么也半点儿记不起来。记忆‘吐噜’一下子脱落了。过去没这么严重过。”
  她看我从背囊里取出的T恤,细查未能洗掉的血迹。
  “那么说……你最后的记忆就是吃饭,傍晚在车站附近的饭馆里?”
  我点头。
  “那往下的事就糊涂了。回过神时已躺在神社后头的灌木丛里,时间过去大约四小时,T恤满是血污,左肩隐隐作痛。”
  我再次点头。
  她从哪里拿来市区地图摊开在桌子上,确认车站与神社间的距离。
  “远并不远,但也不至于走路很快走到。何苦跑去那种地方?若以车站为起点,同你住的宾馆方向正相反嘛。可曾去过那里?”
  “一次也没去过。”
  “衬衫脱下来看看。”她说。
  我脱下衬衫光着上半身。她马上转到我身后,手猛地抓在我左肩,指尖吃进肉里,我不由得出声喊痛。力量相当大。
  “痛?”
  “相当痛。”我说。
  “一下子撞在什么上面了,或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嗯?”
  “压根儿记不起来。”
  “不管怎样,骨头好像没问题。”说罢,她又在我喊痛的那个部位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捏弄了几次。伴随痛感也好不伴随也好,她的指尖都奇异地令人舒坦。我这么一说,她微微一笑。
  “在按摩方面,我是相当有两手的,所以才能靠当美容师混饭吃。按摩按得好,去哪里都是宝贝。”
  之后她继续按了一会儿我的肩,说道:“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睡一夜觉痛感就会消失。”
  她抓起我脱掉的T恤,塞入塑料袋扔进垃圾箱,深蓝色棉布衫则查看一下后投进卫生间的洗衣机,随后拉开立柜抽屉,在里面找了找,取出一件白色T恤递给我。还蛮新的。毛伊岛Wale Watching CruiseT恤,画一条翘出海面的鲸鱼尾巴。
  “这里有的衣衫中,这件像是最大号的了。倒不是我的,不过用不着介意。反正是谁送的礼物什么的吧。也许你不中意,凑合穿吧。”
  我从头上套下,尺寸正合身。
  “愿意的话,就那么拿走好了。”她说。
  我说谢谢。
  “那么长时间失去记忆,这以前没有过吧?”她问。
  我点头。我闭上眼睛,感受新T恤的贴身感,闻它的气味儿。
  “嗳,樱花,我非常害怕。”老实坦白,“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被夺走记忆那四个小时当中,我说不定在哪里伤害了谁。根本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反正弄得满身血污。假如我实际上参与了犯罪活动,即使丧失记忆,从法律上说我还是要负责的吧?是吧?”
  “但那没准不过是鼻血。有可能某人迷迷糊糊走路撞在电线杆上流鼻血,而你只是照看了他一下。是吧?你担忧的心情当然理解,不过在早晨到来之前尽量不要去想糟糕事。早晨一到,报纸送上门来,电视里有新闻。如果这一带有大案发生,不想知道也会知道。往下慢慢考虑不迟。血那东西流淌的原因有多种多样,实际上很多时候都不像眼睛看到的那么严重。我是女人,那个程度的血每个月都要看到,习以为常了。我的意思你明白?”
  我点头,觉得脸上微微发红。她把雀巢咖啡放在大杯里,用手提锅烧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吸烟,只吸了几口便蘸水熄掉。一股混有薄荷的香烟味儿。
  “嗳,有一点想深问一下,不要紧?”
  我说不要紧。
  “你的姐姐是养女吧?就是说是你出生前从哪里领来的孩子,是不是?”
  我说是的。父母不知为什么要了养女。那之后生下了我,大概在不经意间。
  “你毫无疑问是你父亲和你母亲之间生的孩子吧?”
  “据我所知是。”我说。
  “然而你母亲离开家时领的不是你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樱花说,“一般来说,女人这东西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默然。
  “那是为什么呢?”
  我摇头说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已不知问了自己本身几万遍。
  “你当然因此受了伤害。”
  我受了伤害么?“不大清楚。不过,即使结婚了什么的,我想我也不至于要小孩,因为我肯定不知道如何跟自己的孩子交往。”
  她说:“虽说没有真正复杂到你那个程度,但我也一直同父母合不来,以致做了很多很多不成体统的事,所以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么,对于错综复杂的问题最好不要过早斩钉截铁下结论,因为世上没有绝对如何这样的事。”
  她站在煤气灶前喝着从大杯里冒气的雀巢咖啡。杯上画着摩明一家。她再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什么的?”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说没有。父亲的双亲很早以前就不在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叔父婶母,一个也没有。至于真是那样与否,我无法核实,但至少一点是真的:亲戚往来完全没有。母亲方面的亲戚也没说起过。我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母亲有怎样的亲戚更不知道了。
  “听你这一说,你父亲简直是外星人。”樱花说,“一个人从某个星球上来到地球,变成人后勾引地球人女子生下了你——为了繁衍自己的子孙。你母亲晓得真相后吓得跑去了哪里。有点像是黑色太空科幻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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