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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唔。”
  “而且身康体健,再没得过什么病。没有虫牙,眼镜也不用戴。”
  “依我之见,你脑袋好像并不差。”
  “果真那样的么?”中田歪头沉思。“可是大冢君,如今中田我六十都早已过了。六十过后,脑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习以为常了。即便不坐电车也能活下去。父亲业已过世,再不至于挨打。母亲也已不在,不会再流泪了。因此,时至如今若是有谁突然宣布你脑袋不差,中田我可能反而不知所措。脑袋不再不好使,一来可能使我领不到知事大人的补贴,二来说不定不能用特别通行证乘公共汽车。怎么搞的,你脑袋不是不差的吗——如果给知事大人这么训斥,中田我是无话可说的。所以,中田我觉得还是就这样脑袋不好使为好。”
  “我的意思是:你的问题点并不在于你脑袋的不好使。”大冢神情肃然地说。
  “果真那样的么?”
  “你的问题点么,我以为……怕是你的影子有点儿浅淡。一开始看见你我就想来着,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浓度。”
  “那是。”
  “我嘛,过去也曾见过一次这样的人。”
  中田略微张嘴,注视大冢的脸:“您说以前也见过一次,那可是中田我这样的人?”
  “嗯。所以你讲话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吃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很早很早,我还年轻时候的事。不过,长相也好姓名也好场所也好时间也好什么都记不得了。如你刚才所说,猫没有那种意义上的记忆。”
  “那是。”
  “而且,那个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同样浅淡。”
  “噢。”
  “所以,较之找什么迷路的猫,你恐怕最好认真寻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中田拉了几下手里登山帽的帽檐:“实话跟你说,这点中田我也或多或少觉出来了,觉出好像影子浅淡。别人没觉察到,可我自己心里明白。”
  “明白就好。”猫说。
  “不过刚才也说了,中田我已经上了年纪,大概来日无多了。父亲也已死了。脑袋好使也罢不好使也罢,字会写也罢不会也罢,影子完整也罢不完整也罢,时候一到都要挨个死掉。死了烧掉,烧成灰放进鸦山那个地方。鸦山位于世田谷区,进入鸦山墓地,大概就什么都不想了。不想,迷惘也就没了。因此,中田我就现在这样不也蛮好的么?再说,中田我如果可能的话,在有生之年不想到中野以外的地方去。死后去鸦山自是奈何不得。”
  “怎么认为当然是你的自由。”大冢说罢,又揉了一阵子肉球,“不过么,影子的事最好还是多少考虑考虑。作为影子也可能觉得没面子。假如我是影子……就不愿意只一半。”
  “那是。”中田说,“是那样的,或许那样。这事以前还从未考虑过,回去慢慢考虑。”
  “考虑就好。”
  两个沉默良久。随后中田静静立起,小心拍去裤子沾的草,把皱皱巴巴的登山帽重新扣回脑袋。他扣了好几次,使帽檐以平时角度向下倾斜。帆布包挎到肩上。“实在非常感谢。您大冢君的意见对中田我十分宝贵。请多多保重身体。”
  “你也保重。”
  中田离开后,大冢又在草丛中躺倒,闭起眼睛。到云来下雨还有些时间,便再不思考什么,沉入了短暂的睡眠。
  
  第 7 章
  七点十五分在大厅旁边的餐厅吃早餐:烤面包片、热牛奶和火腿鸡蛋。包含在房费里边的商务宾馆的早餐,无论怎么看对我都不够量。转眼之间就打扫进了肚囊,几乎没有吃的感觉。不由四下张望,但全然不见另有面包上来的样子。我喟叹一声。
  “不是奈何不得的么!”叫乌鸦的少年说道。
  注意到时,他正坐在餐桌对面。
  “你已经不在可以大吃特吃自己中意食物的环境中了,毕竟你已离家出走,你务必把这一事实输入脑袋。这以前你总是早早起床吃够量的早餐,这以后就行不通了,必须仅靠所给的东西活下去。胃会根据食物的多少而改变大小的说法你也在哪里听说过吧?往后你势必确认是否果真如此。一来二去胃就会小下去的,但到那一步需要时间。能忍受得了?”
  “忍受得了。”我说。
  “必须那样。”叫乌鸦的少年说,“因为你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
  我点头。
  “那么,你就不能老是盯着空盘子不动,要马上采取下一个行动。”
  我依他说的,站起身,采取下一行动。
  我走去宾馆服务台,试着交涉住宿条件。我说自己是东京一所私立高中的学生,来这里写毕业小论文(我就读学校的高中部实际上有此制度),每天去有专门资料的甲村图书馆。要查阅的东西比预想的多,无论如何都要在高松停留一个星期,可是预算有限,所以在此住宿期间,能否特别允许自己一直——而不是规定的三宿——以通过YMCA联系的低房费住宿。房费每天提前一天付给,不会添麻烦的。`
  我在脸上浮现出因遇到困难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那种家教良好的少年可能浮现的表情,对那里值早班的年轻女性简短地说了自己面临的(编造的)情况。我一没染发,二没戴耳环,上身是拉尔夫·劳伦白色短袖运动衫,下面同是拉尔夫·劳伦牌奶油色粗布长裤,脚上是新的最高档的苹果牌轻便运动鞋。牙齿洁白,身上发出洗发液和香皂味儿,敬语也用得有板有眼。只要我有意,我是可以给年长人以好印象的。
  她默默听我的话,略略翘起嘴唇,点了下头。她长得不高,白衬衫外面套一件宽松些的绿色制服。虽然有些倦意,但动作干脆利落,一个人熟练地处理着早晨的业务。年龄或许同我姐姐不相上下。
  “情况大体明白了,我个人是不好说什么,但关于房费可以同经理商量一下。结果如何我想到中午就能晓得的。”她事务性地说(但我已感受出了她对我怀有好感),说罢问了我的名字和房间号码记在本本上。我不知道交涉能否顺利,或者弄巧成拙亦未可知——例如有可能让我出示学生证,也可能要跟家里联系(住宿登记簿上记的当然是胡乱编的电话号码)。但即使冒这样的风险,尝试一下的价值总该是有的,毕竟我手头的钱有限。
  我在宾馆大厅的公共电话号码簿上查了公营体育馆的电话号码,询问健身房里边有什么器材。我所需要的器材基本一应俱全,费用为六百日元。我问了其所在位置和从车站如何去,道谢放下电话。
  我折回房间,背起背囊出门。东西蛮可以放在房间,钱也可以寄放在出租保险箱里——那样或许更安全,但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时时带在身上。现在它似乎已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从站前汽车总站坐公共汽车去体育馆。当然我很紧张,感觉脸有些僵。我这样年龄的少年平日大白天一个人去体育馆,说不定有人上前查问。这里终究是陌生之地,我还未能把握人们到底在这里想什么。但谁也没注意我。自己反倒产生一阵错觉,觉得自己成了透明人。我在入口默默付费,默默接过钥匙。在更衣室换上短运动裤和轻便T恤。做伸展运动放松肌肉的时间里,我开始一点点镇静下来。我置身于我这一容器之中。我这一存在的轮廓,随着“咔喳”一声轻响完整地合在一起锁上了。足矣。我在平时的位置。
  我开始循环锻炼。一边用MD随身听听王子的音乐,一边足足用一个小时按以往的顺序在七台健身机上练了一遍。原以为地方公营体育馆里无非老式器材,但实际上全是令人惊叹的东西。四下一股崭新的不锈钢味儿。一开始我以较少的负荷做了一次循环,继而加大负荷做第二次循环。用不着一一写进表格,适合于自己身体的重量和次数全都在我的脑袋里。全身很快冒汗。练的过程中须补充好几次水分。我喝矿泉水,嚼来时路上买的柠檬。
  固定的循环锻炼进行完毕,我冲了个热水淋浴,用带来的香皂擦洗四肢,用洗发液洗头发。包皮刚刚翻上来的阳物要尽可能保持清洁。腋下、睾丸和肛门也一丝不苟地洗了。量罢体重,我裸体站在镜前检查肌肉硬度,然后在洗漱台洗了被汗水浸湿的短运动裤和T恤,用力拧干装进塑料袋。
  出了体育馆,坐公共汽车返回车站,走进昨天那家面馆吃热气腾腾的乌冬面,一边慢慢吃一边打量窗外。站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身穿不同的衣服,提着东西,脚步匆匆,想必带着各自的目的赶往某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这些男女的身影。蓦地,我想到距今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置身此处的人们(也包括我)应该从地上荡然无存,化为尘埃化为灰烬。如此一想,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这里所有的人或物都显得虚无缥缈,仿佛即将被风吹散消失。我伸开自己双手定定地细看。我到底为了什么如此东奔西窜呢?何苦这么苦苦挣扎求生呢?
  但我摇摇头,不再往外看,不再想百年后的事。要想现在的事。图书馆有该看的书,体育馆有要对付的器材。考虑那么远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我和昨天一样在车站小卖部买了盒饭,带上电气列车。到甲村图书馆是十一点半。服务台里仍坐着大岛,他身穿蓝色人造丝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一条白牛仔裤,一双网球鞋,正在伏案看一本厚厚的书。旁边放着昨天那支(大概)黄色铅笔,前发垂在额前。我一进去,他抬头微微一笑,接过背囊。
  “还没返校?”
  “学校不返了。”我实话实说。
  “图书馆倒是不坏的选择。”说着,大岛回头看身后的钟确认时间,然后又回到书上。
  我去阅览室接着看巴顿版《一千零一夜》。一如往日地,我一旦沉下心翻动书页,中途便欲罢不能。巴顿版《一千零一夜》里虽然也收有和我过去在图书馆看的儿童版本一样的故事,但故事本身很长,加上插图多细节多,根本不像同一故事。诱惑力大得多。猥琐、杂乱、色情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那里充满着(正如钻入神灯的神人)常识框架所收勒不住的自由奔放的生命力,这点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比之站内熙来攘往数不胜数没有面孔的男男女女,一千多年以前编造的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要生动得多逼真得多。何以出现这种现象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一点钟,我又走进院子,坐在檐廊吃自带的盒饭。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大岛走来,说有我的电话。
  “电话?”我不由语塞,“我的?”
  “我是说,假如田村卡夫卡是你名字的话。”
  我红着脸站起身,接过他递来的无线听筒。
  电话是宾馆服务台那位女性打来的,大约是想核实我白天是否真在甲村图书馆查东西。听声音,似乎因知道我并非说谎而放下心来。她说刚才同经理商量了,经理表示尽管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一来是年轻人,二来情况又特殊,往下几天就也还是按YMCA联系的房价留住好了。又补充说眼下不是很忙,这种程度的通融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还说经理也说了:那座图书馆口碑很好,好好查阅就是,不用着急。
  我舒了口气,道声谢谢。说谎固然让我内疚,但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各种各样的事。我挂断电话,把听筒还给大岛。
  “提起来这里的高中生,也就只有你,所以我猜想是你。”他说,“我说每天从早到晚闷头看书来着。这倒也是真的。”
  “谢谢。”我说。
  “田村卡夫卡?”
  “是那样的名字。”
  “不可思议的名字。”
  “可那是我的名字。”我坚持道。
  “不用说,你是看过弗兰茨·卡夫卡几部作品的喽?”
  我点头:“《城堡》、《诉讼》、《变形记》,还有奇特行刑机器的故事。”
  “《在流放地》,”大岛说,“我喜欢这篇。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作家,但除了卡夫卡,谁也写不出那样的故事。”
  “短篇里边我也最喜欢那篇。”
  “真的?”
  我点头。
  “什么地方?”
  我就此思索。思索需要时间。
  “较之力图叙说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卡夫卡更想纯粹地机械性地解说那架复杂的机器。就是说……”我又思索片刻,“就是说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说明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与其说是叙说状况,莫如说他是在阐述机器的细部。”
  “果然。”说着,大岛把手放在我肩上。动作中让人感觉出自然而然的好感。“唔,弗兰茨·卡夫卡没准也会赞同你的意见。”
  他拿着无线听筒走回楼内,我仍坐在檐廊里一个人吃另一半盒饭,喝矿泉水,观赏院子里飞来的小鸟。也许是昨天见过的鸟们。空中密密实实布满薄云,蓝天已无处可寻。
  我关于卡夫卡小说的回答想必得到了他的认同,或多或少。不过我真想说的大概未能传达过去。我不是泛泛地谈论卡夫卡小说的,而是就极其具体的事物加以具体的表述。那种复杂的、无从推断的行刑机器实际存在于现实中的我的周围,不是比喻,不是寓言。可是这点不仅仅大岛,恐怕谁都理解不了,无论怎么解释。
  回到阅览室,在沙发上坐下,重返巴顿版《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周遭的现实世界如电影场景淡出一样渐渐消失,我孤身一人深入字里行间。我比什么都喜欢这一感觉。
  五点离开图书馆时,大岛在服务台里看同一本书。衬衫依然全无皱纹,额前依然垂着几根头发。他背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悄然而流畅地向前推进着秒针。大岛周围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宁静那么整洁,我觉得他不可能有擦汗或打嗝那样的举止。他扬起脸,把背囊递给我。举起来时,他皱起眉头,仿佛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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