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迟到
作者:陈丹燕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矛盾的。我的精神生活,回忆,推动我工作的动力,使我享受到成功的作品,都紧紧地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粘在一起。我的写作,不是出自探索和表达精神世界的需求,而是出自表达被时代造就的生活和人类命运的需求。我们桌上差不多每个人,都紧紧与自己被政治左右的生活粘在一起,像一锅烧糊了的米饭,不可收拾地紧紧与锅底粘在一起。一旦被强行铲起,便会溃不成型。除了西班牙小说的翻译,她正小口抿着她的第二杯葡萄酒,我们都是被自己所处的时代深深吸引的人。我和那个阿根廷作家的谈话最受欢迎,因为我们经历了动荡,张口就是现成的故事。我上中文系,准备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曾对我的同学说:“在中国当作家有什么不好?作家可以不害怕生活中的任何打击。生活就算糟透了,你还可以这样想,假装我是在为写小说体验生活好了。别的行当的人能这么抽象出来想吗?他们不能。”我曾为我这样的想法沾沾自喜。
“是的,我的文学世界是安静而且纯粹的。”她承认道,她虽然有些寂寞,但并不真正自卑。
她有一头红色的鬈发,剪成克里奥佩特拉的式样。她从来不笔直地看着人,她的眼光总是飘忽的,闪烁的,好像是害羞,又好像是心里藏着什么灼人的秘密。她让我想起耶利内克的小说。她握着酒杯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是沉湎于自省,又惯于挑剔他人的人的手指。
从她的肩上越过,能看到在柜台前的角落,小桌子上,哈维卡夫人正在算账,她将一小条一小条账单用手捋平了,按照长短不同排好,记在一个大本子上,然后将它们夹好。她脸上有种从艰难年代过来的人算账时的庄重表情。那不是对待作家时的轻松与挑剔,而是女主人掌控财务时的认真与小心。她埋在台灯黄色光线里的脸,那种变化了的表情,让我想到人们对作家的表情。当你介绍自己说,我是一个作家,对面的人常常脸上突然一亮,盯你一眼,似笑非笑的,那样的表情让你觉得格格不入。而哈维卡夫人的表情,在门厅里,我回想着,让我觉得有些惴惴,又有些兴奋,好像自己是个古董,随着叫到的号码,被展示在拍卖台上。哈维卡夫人伏在大本子上,写着她的账目,她似乎连眼镜都没用。
“我其实一直向往不为记录时代而写作,但有时又觉得这样的写作太隔膜。”我说。
“我觉得,文学要是只指向心灵需要的话,也许会有更多乐趣吧。”她将酒放在舌间卷着。
“人的心灵在突变的生活中不得不受到影响。那种冲突带来戏剧性,拿来就可以用于写作。”我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故事,它们排着队,等待着将它们显现在纸上,引起共鸣。我最得到读者共鸣的书,都是这样的故事。”
“但是,它们与文学,有微妙的区别。如同带苏打的饮料与不带苏打的饮料。我想,那种不看世界的世界观,是想要从古典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中逃出去,还不仅仅是想从现实中逃开。或者说,根本就与现实无关。”我接着说。
“也许那根本就是一个指向内心的时代,上个世纪的画家们,作家们,心理学家们,哲学家们,艺术家们,行行当当都对内心世界着了迷。他们过的太平日子太久了。而我们现在根本不是时候。”我又说,听上去仿佛一个借口。我为什么想要找借口呢?
“我不知道。”她再次耸了耸肩,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她的脸颊红了,更加心不在焉了。她为什么就可以心不在焉呢?
咖啡馆里弥漫着一阵微酸的温暖芳香,是李子蛋糕出炉了。一盘一盘淡黄色嵌着烤熟李子的蛋糕被端上了桌,店堂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哈维卡咖啡馆每晚李子蛋糕出炉的时间是这个晚上的高潮。哈维卡夫人每晚都亲自烤那些蛋糕。比起中央咖啡馆的蛋糕来,这里的李子蛋糕几乎是朴实无华的,但因为是老夫人亲自照料的,大家都觉得它更好吃些。有人说,吃得到哈维卡晚上的李子蛋糕,才能算是自己人。老夫人又出现在店堂里,端着小瓷碟子里热气腾腾的蛋糕,给客人送过去。这次她没给我们桌子送蛋糕,是那个唯一的服务生来给我们送的,他看上去像照片上的哈维卡先生,听说是他们的儿子。“请吧。”他简单地说了句,将手掌按在黑色的长围裙上擦了擦。老夫人正在招呼别桌的客人,她像沙龙女主人一样,不会冷落任何客人,也不会表现出与某人特别亲近。
我发现,老夫人所到之处,大家都笑脸相迎,但没有人真正与她交谈,她也对大家说些什么,但并不是真正的交流。
穿过密密地挨在一起的桌子和人,她看到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向我走来。
我站起来,迎向她。
“你好,夫人。”我说,“你的咖啡馆真温暖,我喜欢你的李子蛋糕。”
“好啊,你好吗?”她看着我笑,她的眼睛和善而洞悉一切地看着我,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一样。好像正等我说出什么重要的,有趣的,如一个作家总是说的那种耸人听闻的事,据此判断出我的层次。她的脸虽然已经布满了皱纹和老人的苍白,但也还保留着强烈的曾经沧海的性感,她是一个吸引人的女人。
我该说什么才是最得体的?我盘算着。
“你一定知道,你的咖啡馆即使在中国都很有名。我的一个朋友写了你的咖啡馆,第二个朋友看了他的书,来维也纳的时候特地带着他的书来看你,她回去以后,又写了她在这里的经历。他们都喜欢你。如今,是我来了。”不知所措中,我这样说。这个头,开得愚蠢,更像一个附庸风雅的旅游者,类似中央咖啡馆下午坐着写明信片的人。
“好啊。喜欢蛋糕的话,就再吃一点。”她拍了拍我的手,说道。
“是的。”我答应着,我不舍得她就这么走了,她为什么不问一问千里万里之外,以喝茶著名的民族,怎么会也知道她,也喜欢她,为什么不问一问为什么弗罗依德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那么重要,几乎左右了我对自己童年生活的所有探索,为什么不问一问我写的是什么。她其实只是在寒暄,而不是交谈。在人声鼎沸的哈维卡的深夜,她只是寒暄,意味着在她眼睛里,你并不是一个值得交谈的作家,只是一个应该照顾一下的远方来看热闹的客人。
克劳迪亚轻轻对我说:“别感觉不好,哈维卡夫人的耳朵如今已完全聋了。”
哦,是这样。
这比你不入她的法眼更让人沮丧,你就是完完全全地,束手无策地,被抛弃般地,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