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梦中情人
作者:露辛达.哈里森.考夫曼
康戈博士开始希望当初是让她自己找地方住。让她还没开始上课就卷入个人的不幸和院里的纷争,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她环顾四周,不明所以地扫过一幅幅画,希望能找些无伤大雅的话说。墙上挂的都是抽象画,颜色绚丽,棱角凌厉。她心想这些画的好处就是,不管你之前多么困倦,看到它们就不会有任何睡意了。唯一可喜的一个例外吸引了她的注意:壁炉架上挂着的雷诺阿的《船上的午宴派对》的复制品。“我看你是喜欢雷诺阿吧,”她说。蠢话也比谈话中的空白来得好;在这一点上,她逃不过她的南方习性。
“哦,那个可怜的东西,”佛洛达说,“杰洛姆一定要挂在那儿。恐怕他对艺术的品味顶多还是初级,但是,现在当然也没法再进步了。”佛洛达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L.L. Bean的衣服。她为佛洛达感到难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有妻儿的人,他带她参观的时候,她看不出有什么女人存在的迹象。房子里积满灰尘,书堆满了每一个可能放书的地方。一块抹布一罐家具上光剂足以让一切焕然一新,租金一点都不冤枉。她在这里住一学年,或者“到那个时候”,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是杰洛姆去了的时候。
她在莱得茂和佛洛达的房子里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安顿了下来。她碰见的人里面没有哪个值得让她想象成情人,可能只有普兰蒂例外,不过感谢上帝,他结了婚还是个傻瓜。幸运的是,莱得茂是个传统的地方,信奉新教,而且以女生为主。 在那些走过校园的人里面,她还没看到有像邓那样生得好看又有异国味道的人。
她造了邓出来,一如创造他的前任——从她那要开阔对生活的眼界的乱蓬蓬的想法里和她要吓吓自己可能也顺便吓吓别人的需要里。他们在酒吧相识。他跟她说他偏爱有经验的女性,她当作是对她的成熟和地位的赞美。他说他投身于自己国家的民主进步,她就把他想象成天安门广场的自由战士。他对她真正的兴趣,最后居然只是用任何可能的姿势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做爱(年纪大的女人岂不是更熟谙此道),他的激进政治居然只是消费性资本主义:他对于中国的未来的构想是在每个十字路口都开上必胜客,而不是什么人权问题。爱情,或者她对爱情的想象消逝了,因为她意识到邓比她更美国化。但都成为过去了。可喜的是,那个梦中情人消失了,只是在午夜她被水管的咕噜声或床板的嘎吱声惊动而似醒非醒的当口,会闪过一张变了形的嘴,或者一双有着可爱深棕色的嘲弄的眼睛。有时候醒来时,她还觉得自己闻到了烧橡胶的味道,然后想起来自己忘了把猫盒子换掉。
学期的第二周普兰蒂在她信箱丢了个便条,请他去他办公室一趟。系里的内部重地由必不可少的刻薄年老的系秘书及一小帮研究生把守。她经过他们领地的时候,他们统一抬起了头。进去的时候普兰蒂站起身来。虽然又高又瘦,他却出奇地笨拙,好象需要克服什么看不见的暗流一样。从桌子后面起身的时候还把咖啡弄洒了。她以前认识的人中有人会刻意追求这种笨拙,以示他们的孩子气。但她感觉普兰蒂不会想玩这种魅力把戏。她木呆呆的坐下来,把裙子拉到膝盖以下。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就是自己认为的四十几岁的女人该有的端庄样子。
“刚刚收到佛洛达从意大利寄来的信。他说找不到巴托洛米奥的那本 Renaissance了,”普兰蒂说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第二个音节,让整个词听起来怪怪的像马叫。“我看过他的办公室,没发现有。所以能麻烦你在你的住处找找看吗?”
“没问题。顺便问一下,关于他儿子的情况他说什么了吗?“
普兰蒂看起来吃惊不小。她赶紧解释,“他儿子快死了,杰洛姆,我想是叫这个名字的。”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错在哪儿。
普兰蒂起身关上里间办公室的门时打翻了废纸篓。“我要跟你说的话,康戈博士,必须得保密才行。我想听听你对这些事的高见,因为你从南方来,你们那里的人好象深知劫数和咒诅的事,但依然还能信仰什么。”他转过来用那双棕色的眼睛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让她几乎无法对视。“你相信瘟疫吗,康戈博士?”
“你说像腺鼠疫那种吗?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你,普兰蒂先生,但是细菌理论在南部已经被普遍接受。”当然这样说会有些唐突。但是一个没有明确方向的谈话可能会让她陷入不妙的境地。
“我说的是道德报应上的瘟疫,圣经里的灾殃啊,蝗灾,所多玛和蛾摩拉的毁灭。康戈博士,跟我你不需要讲什么政治正确(指美国社会中在言语行为上避免对社会弱势群体或被歧视的群体的侮辱、冒犯或忽略,包括性别、种族、宗教等方面。如称黑人为非裔美国人,避免以男性代词泛指人等。)。我妻子,贝蒂,是生物系的老师。每次我跟她说在道德败坏和生理病患之间可能有统计数字方面的关联时,她就笑我。这个问题本身不是政治正确,我也不是政治正确。”他把椅子转过去冲着窗子,显出瘦削优雅的肩胛,和浆过的衣领上细腻的后颈。“佛洛达总是说现在的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养子’。他带去意大利活不了多久的这个,得的是爱滋。”说到这里,他瘦削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难道普兰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真的把灾祸当作存在于世界上的一种力量?年少的时候,每个礼拜天早上她坐在教堂里,都会想去分析那个用地狱和咒诅威胁会众的传教士。灾患对她来讲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存在。如果她是普兰蒂的妻子,她也会笑他的。“康戈博士,我知道你会认为我是个迂腐的蠢货。但是想想我的处境。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象是幸存的最后一个男性白人欧洲后裔。你知道敌人是谁吗?不是他们,而是政治正确这个观念。每个看法,每个行为必须‘看起来’,注意我说的是‘看起来’,合乎某种标准,伪善又无所不包地对人类的各种行为表示同情,就这种同情所显示出的整齐划一来说,肯定是虚假的,因为人性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懒洋洋地朝伯利恒进发的巨兽吗,康戈博士?”
他几乎喊了起来。她不知道薄薄的一层墙能不能隔得住他的声音。“我知道这个隐喻,没错。可是我们还没打算在补习班上讲叶芝。”
“他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已经来到莱得茂了,康戈博士。看看你教室里一张张脸,你就能发现一对圆圆的眼睛,突然从懒散的梦中惊醒。是什么叫醒了巨兽的心呢?是莎士比亚,弥尔顿,还是叶芝?不,都不是,康戈博士,他在用他们所谓的‘政治正确’审查我说的话呢。为了保住饭碗,作一个受人尊重的英语文学教授,我必须把镜子举到那个小小的被洗过脑的头颅跟前,跟他保证一个堕落、虚伪、腐败的社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所灌输给他的那些让他们只知机械地点头称是的话,不仅正确,还是普世真理。”
她借故要准备四点钟的课,起身离开了。经过外间办公室的秘书和那帮研究生的时候,她感到了她们无声的注视——绵羊抬头看经过它们草场的陌生的狗。她们当然听到了普兰蒂的咆哮,她们也一定知道他很疯狂。一群胆小的绵羊,她心想,然后感到有人在跟着她。
“打扰一下,康戈博士。”她转过身,看到笑脸盈盈的拉帕洁·穆次拉杰——她不叫那个名字,可是跟那个很接近,近到她私底下把“胶水”跟这个高大专横的女人联想在了一起(穆次拉杰的英文Mucilage在英文中是黏胶、黏液的意思,所以康戈才会把它跟“胶水”联想在一起。)。“我请你喝杯咖啡怎么样?像你那样看起来惹了一身腥的人该来上杯咖啡的。”
康戈博士放松了心防,跟着她走到教职工烧烤店一张显眼的桌子跟前坐下。这时胶水的名字终于给她从记忆中挖了出来,是在系里的名册里见到的,贝茨帕杰·穆次里奇,搞女性研究的。胶水边大口嚼着果酱甜圈,边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让普兰蒂那么激动的?我们这儿有很多女孩子都想让他这么烦躁难耐呢。我跟你讲,他让我想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