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梦中情人

作者:露辛达.哈里森.考夫曼




  露辛达·哈里森·考夫曼,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在北方和最南部都曾居住生活过。她的短篇小说曾发表在《南方评论》、《勘萨斯季刊》、《第十三月:女性的文学杂志》、《圣像破坏者》、《西马隆评论》等杂志上。现居住在位于肯塔基州希尔拜郡名为双春的家族农场里——一所拥有百年历史的育马场。
  两周前康戈博士了断了上一个情人,一个从中国大陆来的经济学的准博士,背着他那能装满一车的书和排得满满的政治议程,咆哮着冲出了她的生活,最后还不忘回头冲她的公寓楼梯喊:“无可救药的老女人”;这也就此了断了她对于浪漫爱情最后的尝试。现在她已经开始想象他的接班人会是什么样,不过那个人的样子古怪得也只能到她咸乎乎的童年死水里才有可能打捞得到。她在某个南方小镇上的一所寒碜的混凝土砌块房里长大,房子旁边是一家翻新旧轮胎的店铺。那个地方周六晚上能找到的乐子就是走到‘电冻露天餐馆’,边啜奶昔边看虫子撞到电动灭虫器上。靠着追求学业,她逃过了青少年时期的绝望情绪,成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南方人,现在眼看着直奔中年,她想她怎么也应该,就是在梦里也好,构想一下离奇的生活和爱情。
  在梦里,她的新情人会是手臂毛茸茸,脖子晒得红红的乡巴佬,有一个白得像鲶鱼肚子那样的啤酒肚,他会来接她。但是她还没唤他来,或者说还没允许他来;迄今为止连个电话都还没有,只是在她心里有种确定无疑的可怕感觉,知道他要来了。她听到他汽车的回气管逆火,一个散了架的汽车配件刮到混凝土墙壁,擦出刺耳的声音,他熄了火,那个行将就木的庞然大物哼唧了两声。她拨开窗帘往外面瞧。没错,就是那辆个头庞大的海蓝色车子,挡泥板漆成了雷管黑,驾驶座那边的门破得没有了形,用铁丝缠住了。她的恐惧有增无减。对于贫穷和无知——而且还以此为荣——的人的厌恶直窜到了她的喉咙里,可是她叫不出来,也无法从窗边走开。她的梦中情人风风火火地跨过脏兮兮的羊皮座椅,踢开了乘客那边的门,空啤酒罐骨碌碌滚到了排水沟里。他的头发一会儿是黑的,一会儿又淡得像小鸡身上的毛;一律是油腻腻的长发。但是那个真正叫她发怵的细节,那个把她的灵魂钉到了身为南方人而低人一等的受人鄙视的十字架上的东西,用地理坐标和血液钉死了她的雄心壮志,又使她超越这一切的,是醒目的印在他T恤上的那几行字:“伙计,不在南部,你就在地狱了。”
  醒来的时候,她的嘴巴里隐隐有烧橡胶的味道,心里十分确信他的梦中情人出现在她的现实生活里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他是什么人,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梦境虽然逼真,但她只有对一张脸孔的印象,一方面畸形丑陋,另一方面却又美丽豪迈。到底是什么样的畸形她弄不清楚。是什么呢?断鼻,兔唇,上冲的地槽,还是牙齿外翻?但他的眼睛是那种幽深湿润的棕色——而且很善良——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说起来这一切都始于她的童年,就像其他的事情一样,她的几任前夫,旧情人们,那个中国研究生,现在是这个梦。她父亲是个焊接工,母亲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人,常年累月站在里面总堆着脏盘子的水池旁边。从她妈妈来说,水池上方是窗子,对着窗外翻新轮胎的店铺和一摞又一摞的轮胎。烧橡胶的味道充满了整座房子,无孔不入地渗到家具里,衣服里,甚至是头发里。
  “我们一定要住在这里吗?”还是孩子的康戈博士抗议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住在味道好一点的地方呢?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在好闻的街区找所好房子住呢?”
  “小妹,日子可不能这么过,”她父亲会快活地说。“一个人闻到什么全在于他的心。你就没闻到什么,是不是啊, 她妈?”
  她母亲把一碗豆汤和一盘玉米饼端到桌上。她是个沉静的女人,从不去反驳丈夫——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我什么也没闻到,要有也就是豆子里有点洋葱味儿吧。我们是很有福气的人,有豆子吃,能闻到味儿。小妹,要知道为自己有的东西感恩。还有,以后你长大结婚嫁人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没空闻什么了,所以趁还能闻的时候好好享受吧。我看洋葱的味儿也挺好闻的,你说呢她爸?”
  她没有兄弟姐妹。她被叫做“小妹”是因为她是南方人,南方的女孩。如果她有个兄弟,那他就会是“小子”了,她很庆幸他没生出来。有的时候,她会闭上眼睛想象小子,想象他在悲惨的大火中丧生,要不就是小时候疾病缠身病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信奉了她父亲的‘想象说’。她慢慢长大成人,她的想象也跟着她一起成熟。情人们都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她还想象自己才华横溢,也说服了奖学金管理委员会相信她的出色。她热爱学校和那些教授。从他们的古怪行径和装模作样里,她看出他们也把自己想象得卓越不凡。世界是一场幻影,而她以学业为务。
  她脑袋并没有糊涂,可是她的梦中情人一直跟她纠缠不清。夜复一夜,他把车开到她的公寓楼下面,踢开车门,然后是一摞啤酒罐骨碌碌滚到排水沟里。他抬头朝窗帘后的她微笑眨眼,一副心领神会又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的面容还是模糊但又怪异美丽。她醒来的时候满脸通红,像是睡在了火炉上。她变得倦怠, 眼袋也出来了, 晚上九点钟的课都几乎撑不下去。难道他是下一个真正要来的情人的某种弗洛伊德式的隐秘的先导?她打定主意她需要的是换换环境,找到新的挑战,彻底断绝自己为爱情想入非非的需要。她申请并接受了在新英格兰一个小型大学执教。担任英语系系主任的普兰蒂先生看起来跟那所学校和小镇一样瘦削冷清。康戈以前做学生和老师的学校都在南方,也都是以运动闻名的州立大学。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跟她握手。他的眼睛是巧克力的颜色,很叫人喜欢。在她的想象力加足浪漫绮思的马力之前,她强行把它压制了下去。“康戈博士, 欢迎来到莱德茂大学。不过从简历上看,很可能我们学校要比你以前所习惯的要更传统化一点,更致力于对学生个性意识的培养。”他一副讳莫如深自鸣得意的样子。“我们这儿是有点激进,恐怕你要适应一阵子才行。”看到普兰蒂这么自命不凡,没准还是个傻瓜,她松了一口气,起码在她天马行空地想象呆瓜变王子的时候,没有了他还真是会挺乏味呢。在这里她不会陷入为爱想入非非的危险了。他给了她系里一个同事的地址,那个人因为要公休,有房子出租。“他的房子很有味道,租金也划算。你会发现佛洛达是个很可爱的家伙”——他的棕色眼睛转去桌角那边——“只要你能不计较他最碍眼的缺点,但照你的背景看,可能不怎么容易。”
  就像说的那样,屋子是特别建造的,一座饱受风雨侵蚀的典型的科德角式(注:一种源于美国新英格兰的建筑风格,木制,屋顶较陡,单层或加阁楼,外观对称,门在中间。)房子。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L.L. Bean(注:美国一个户外用品和服装的品牌。)的矮胖男人。“你就是新来的管补习的女孩?”
  康戈博士很感到有些不快;那本来可能只是个不用回答的修辞问句,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回答一下:“其实,说准确一点,是修辞和作文。”
  “那不过是换个叫法罢了。普兰蒂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你从南方来,想找点有味道的东西,我猜他说的大概是老得站不直了的东西。这些中西部人老是觉得东西过了一百年就称得上古董了。普兰蒂就非常中西部,人正经得不行。还好感谢上帝,我两样都不沾。对了,我是佛洛达,教文艺复兴的。请进来吧。”他把她领到了一间两边摆满书画,布置得很舒服的起居室。他往杯子里倒了点雪利酒,那种杯子她觉得可能是值钱的古董,可是这种事她既不懂也不关心。“普兰蒂告诉你有关我公休假的细节了吗?他当然不会。同情心从来不是他的强项。嗯,你是个南方女孩,应该很明白家庭责任。你知道,我儿子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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