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温柔一刀

作者:茱迪.巴德尼茨




  “必须对一切叫声采取点措施,”他写道。“我的孩子们需要睡觉。打开窗户让它出去?在天花板上挂上捕蝇纸捕之?”
  贝妮塔在日记中出现得越来越多。她有着坚决的下颌和无所畏惧的外表。他从未听到她出声。第一次见面,他就估计是环境的嘈杂淹没了她的声音,但不是。甚至当他们走在教堂后面的矮树丛里的时候,他也只能从其唇形读其意。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哑巴。他说,她的舌头“似乎功能完好,舌下腺未受损伤。”她有丰富的眉语和肢体语言,可以毫无障碍地了解她的意思。她擦拭、缝合、烙伤口。他喜欢她小小的鼻孔骤然一抽的样子。他喜欢看她移动。她焕发活力、激情。“她的腿,”他写,“发育良好,出奇地完美。只是有时候她跑得很快,腿几乎看不清;她不知怎么的似乎长了太多的腿。”
  这个贝妮塔,我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描述很粗略,但我能推想字里行间的色彩。我知道他的思维方式。
  他写到其他护士,犹如写一群羊。“她们远远地仰慕着我。她们愣愣地站着,就像小鸡仔看见日食那样。我挑谁就是谁,但我还是与她们保持距离。”说话人始终小心谨慎地保持诚实,所以我没有理由怀疑他所说的真实性。但我也会考虑到,作为成百上千个残缺的人中仅有的几个完整的人之一,索尔会比在其他场合下显得有魅力得多。事实上,按照他的后代——包括我——的判断,他肯定没什么地方吸引人的。而他本人则这样写我们的家族,“我们的身高和体宽都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头发是油性的,眼睛老是鼓着,论体形匀称也不能让人满意,但是智慧尽显于外。”
  孩子们睡着了。来睡觉吧,夜里,我妻子叫我。过会儿吧,我说,把她的手拍开。她的手指会把纸页弄脏。几周来我没能谈成一套房子,但每天早晨我仍会穿得衣冠楚楚驾车出门去。这座城市不缺少安宁的场所,人在那里可以静静地阅读,一遍又一遍。
  当我妻子在眉头之间拧出一道褶突的时候,我想把它像肉一样修掉,那一点点肉。我记得她的眉毛像少女一样光滑、完美的时候。
  有个士兵在截肢术后抓住索尔的外套要他把腿还给他。“我没法子把它安回去,”索尔说。
  “拿给我,”士兵说,“我想埋个全尸。”嗓音升高,在避难所里轰鸣,指甲抠进索尔的皮肤。贝妮塔的双眉从桌子那头向他暗示:做点什么吧,它们说,不然的话所有其他人也会开始讨要他们自己的腿。于是索尔对那人说,“好吧,好吧,你会得到你的腿的,”紧抠的手指松开了。索尔已经想到了后勤:怎么归置、怎么隐蔽、怎么保存的。腿需要保持多久不腐败?这条又能存活多久?一天,最多一周,他想。
  但当他到桌子下面找腿的时候,它已经和其他断肢一起被清理掉了。他发现了推手推车的勤务兵。“我要,我要用的,”他叫道,但声音淹没在了一片喧闹之中。他出门去追车,沿着轨迹穿过矮树丛,翻过一道山脊,看见勤务兵正在卸他的货。
  “等等,”他喊道,但是推车已经倾斜,货都倒进去了。他的目光越过车沿,看见杂乱的几百条胳膊、腿以及无法辨认的肢体残片。每块都失去了个性,成了一个结构、一个多肢的死沉沉的生命体的一部分。恶臭难闻的气味似曾相识。勤务兵正在喷洒石灰。
  “我要一条腿,”索尔说。
  “你自己拿吧,”勤务兵说,用手巾捂着口鼻。要是有个特别的记号就好了,索尔想。要是这是条取自他自身的腿,他能认出来吗?他往下看看。恐怕不行。他对别人身体了解得比对自己身体透彻得多。我怀疑他没有很多机会照镜子。
  “我来告诉你我们该咋办,”勤务兵说,把他从坑边拉回来。“我会取下一大堆鞋。”他们把一根小棍、一个军靴、一些军服残片、一包破衣服仿做成一条腿。这东西不管用,索尔说,但勤务兵向他保证说有用。“我以前这么做过,”他说,“至少我认为我做过。我能把50年前的事儿记得像今天这么清楚。但昨天,前天?忘了。这很幸运,真的。”
  真的,索尔把这条破布捆成的腿交给士兵的时候,这人竟奇怪地感到慰藉不已,搂着它,就像抱着个婴儿。
  他身边的人眼红了,拼命抢走他的宝贝,扔过来掷过去。腿主人嘤嘤地啜泣着,直到腿被送还给了他。
  索尔被咬了若干回,被拐棍绊了几次,又被餐叉戳了几下后,懂得了不要拍打他们的脑门。
  另一次,他听见一个好斗的声音在叫嚷,“但是我必须自己来!我必须给我的女孩写信!”他扭头看见了那双熟悉的腿(左小腿背面有块梯形的胎记),贝妮塔向一个男孩俯下身去。她拿着纸笔.命令他向她口授。男孩拒绝了,用脑袋拼命地撞她。索尔看见这男孩没有双臂。他写道,“我记得是我亲手给他修的边。肯定是他抓着的什么东西在手里爆炸了,翅膀只剩下了一丁点儿。”
  “这必须是我的话!”男孩一直在叫喊,面红耳赤,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我怎么能寄她一封另一个女人写的信?”
  贝妮塔顽强,固执己见,脸对脸冲着他吼叫。就在索尔希望她抽他耳光的时候,她却走到男孩身后,支起他的身体,双臂穿进了他浴衣空空的两袖。她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拿起笔和纸,等着。男孩吃惊地背着她弓起身子,然后看看从自己袖子里伸出的那双完美的、洁白的手,泰然自若、顺从得仿佛提线木偶的手。他在她的怀里放松了。他抬起膝盖当作写字桌面,嘴唇凑近她的耳朵。
  索尔在日记里宣布说,他学会了辨认出生命从一个被切除一半的肢体里流逝的那一刻。“与神经切断或大出血的时候不同,生命力在这一时刻猛地一闪,然后消失。皮肤能感觉到一道电流。短发直立起来;会有一记短促的抽搐。”
  他写道,每个人都在渴盼着下雪和寒冷,因为冬天会缓和战争的强度,减少伤员,冲淡气味。但是老天爷拒绝照办。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媚的一个秋天,树叶和室外的阳光甚至令教堂里有色玻璃的光泽都为之逊色。他说,天空有种“让人心痛”的色泽。
  他说,贝妮塔是他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
  在页边有一幅她的草图,观察、解剖得入木三分、毫不留情,整整齐齐地加了注。但绘来并不缺乏感情。
  我妻子建议我把日记卖了,或者捐给博物馆。她对我说这东西应该锁起来,保护好。她说我不时地翻阅,让它裸露在空气中,对其是种损害。她说它很可能值一大笔钱,有收藏者会为这种人造物杀人的。“你知道,那些疯子,那些彻底生活在过去的人,那些战争痴迷者,他们会到处跑,去演习那些主要战役,扛着和历史上所用的一样的真刀真枪,穿着真的靴子、长内衣裤,等等。”她说到买车的花费,女儿的牙龈手术费,以及儿子的大学报名费,但我从她的眼里看出,她并不关心钱;她只关心怎么把这本东西从我手中拿走。她觉得它让我想入非非。
  索尔越来越频繁地提到修剪的乐趣,把肢体削减到他设想中的本真的面目。“我在切瘤,”他说。“我除掉人体上粗砺的地方,我在缔造更完美的人。”他把交角去掉,把隆起削平,露出圆滑的曲线。他不理解那种攫住一切、把自身的枝枝叶叶都聚拢起来、一个也不放过的迫切欲求。“何必要把那些最好割掉的东西抓在一起?”他写道。“不管从科学、政治学还是哲学的角度而论,这都是违反逻辑的。去掉冗余,让它腐烂。把内里的核心呈现出来。自然万物趋向分散、混乱,而非整全。我不过帮了一把而已。削去头发、剪掉指甲只是第一步。”我了不起的祖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反整全哲学与他所服役的蓝制服军队的宗旨背道而驰。他对伤病员中缺乏感激之情更在乎一些。
  现在,他步行穿过康复大厅,人们向他扔来各种东西:或空或满的便盆,湿袜子,单只的鞋子。他们叫他“屠夫”,问他今天的特色菜是什么?排骨?牛后腹肉排?肉糜?掐人的手指和拳头噼哩啪啦地落在他的大腿上。真实的和幻觉中的脚踹不时袭来。“我的孩子,我任性的孩子们哪,”他写道。“他们对我为其所做的一切毫无感激。”他望着他们怒容满面的脸,却感到欣慰。他们将恢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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