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温柔一刀
作者:茱迪.巴德尼茨
“我想让贝妮塔分享,”他说。“我希望共同体会。”他是指那种电火花,指从一个孤立无援的肢体中流走的生命。他试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好安排;当她做助手的时候,他想瞅准时机,让身边的她把手放到合适的部位。最初的努力在手术室的混乱中失败了——到处都需要她,关键时刻有人一叫,她就腾出手去烧灼一根喷血的血管。有好几次,一段肢体已经伶仃将断,她便转过脸去,他只好独自享受这美妙的震颤。终于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已把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她就在身边看着。脊柱断裂了,他感到“一股强电让我的手指一颤,碰到了她的手指。”他观察她的反应;她面无表情,但嘴在翕开。他确信她也感觉到了。“据我估计这一次比通常要强烈十倍。两个感受体肯定增强了这股电流。”
他急切地想再尝试一次,并抑制不住地向她透露了他激动人心的发现。他写道,“她的表情立刻像箱子一样闭合起来,我无法猜到她的所思。”他推测说她肯定感觉到了自己指尖之下的生命力,但随即又不接受这种推断,因为她有着“正统清教徒式的只工作不娱乐的态度。她视此为以他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幸福。”
但是,尽管交流中断了,他们的关系似乎在继续。他画的图越来越精致了。他仔细勾勒出她的四肢、躯干、鼻腔的截面。他一条一条地描出了她的指纹。我想象他拿着她的手,离着一英寸的距离观测,裁缝的眼睛,观察纹理,记住每一道突起。他会停下来去亲吻这只手吗?抑或他是不是太专注于这工作了?
我在开车去见一个可能的卖主时想象着这些。暮色降临了。摁门铃没人应。我回到车里去等了一个小时。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是怎么找到时间待在一起的?索尔说他连干两班、三班不休息。他们一定放弃了过去用于睡觉的片刻。他竖起的唇髭肯定在她的脖子上落下了皮疹。她的嘴唇龟裂而干燥。如果他能别画太久,去吻吻她就好了。雨点像子弹一样滴滴嗒嗒地落在屋顶上。我看了看信箱上和我笔记本上记的号码:我走错门了。
他很少洗澡。他没时间。日复一日,年轻人的鲜血结成的一层粘糊糊的硬壳,把他包裹起来。在一个凄冷的夜里,坚持不懈的贝妮塔终于把他径直送到了树丛中一条缓滞的、复流的小溪边,给他一条小心珍藏的肥皂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他写道,他对自己衣服下的身体感到恐怖。“我的腿,扭曲的、滑稽可笑的腿,给我一种甲虫或蜈蚣翻了身,几百万条腿在空中疯狂扭动的印象。我拼命地想踩死它们。”他说,走进水里时处境更坏了。“倒影。一切都成双了。四条胳膊。可怕。”
他没有写他是否洗完了澡。接下去的几个月里也没有再提过洗澡。我想象着贝妮塔可爱的鼻孔皱缩起来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没能脱掉蝌蚪尾巴的青蛙,”他写道。“一种丢人现眼的畸变。有时候自然发育进程会停滞,需要促一把力,不是吗?”
现在,日记上有了流线型的、没有手指或脚趾的身体。像鱼一样没有脖子的残体,长着鳍一般样的附肢。
“贝妮塔再也不协助我做手术了,”他写,“但她的心,她的心是我的。”接着就画了一个纤毫毕现、加了文字标注的心脏。四个心室(房),弓形的大动脉。我想象着他躺倒的样子,头枕着她的腹部,手放在她胸脯上。他的眼睛闭着。他在感受、测度肋骨下面那颤动的东西,就像他瞽目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通过测量女人的身体做裙子一样,从来不会出错。
他写到他对自己身体的厌恶,肥大丑陋,肌肉松弛、笨拙。皮屑,碎发。
他说,有人就这种自我感受警告过他。这并非绝无仅有。其它医生提醒他要注意切除癖,这一强烈的欲望产生于一种罪恶感或好奇心,一心想做引起病人极度敌视的事情。如今这是一种得到医学界认可的疾病,叫做巴恩斯菲尔纳综合症;我家族中的男性有一种遗传性的易患此病的体质。在大部分情况下,只要及时,此病可以通过治疗和反精神病药物得到控制。
然而,这在他那个年头却被认为是渎圣,或者一种性格缺陷。
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不向下看,他无法忍受看着双手运动。
我没有告诉过妻子这一折磨我的家族的苦恼,不过她的直觉对此有所察。或许是从我的脸上看出来的。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注意到了我的一下抽搐,嘴唇的一阵痉挛,似乎是一种厌恶的反应。最近几年来她一直勉强饮食,因此看起来越来越憔悴,好像她把自己一片一片卸掉,藏在某个安全的、不可见的地方。她藏着自己的身体,让我看不见;她给双臂裹上一件巨大的毛纺披风,似乎感到十分惬意、安全。这是怎么了,我都做了什么?我问她。没什么,她说,微笑,大笑;没什么,她说,后退一步。
天气逐渐变冷,白昼短了,阳光越来越苍白、混浊。有色玻璃窗显得阴暗、毛糙,投影也变得黯淡了。被单上的魔术幻灯秀消逝了,这是卧床不起的伤员唯一的乐趣。他们以前喜欢观察颜色的变化,相互打赌图案会落到哪里。随着日头的移动,幸运者就会得到一个横贯两腿展开的裸体的金色夏娃,或者脸上洒满一大堆诺亚的动物。不走运的人则在胸前印上一个濒死的耶稣的愁眉苦脸。现在表演都结束了。现在他们能够凝视的只有自己的残躯了,它们相互搡搡,摆一摆打个招呼,然后自行钻进枕头里面去。
热病开始袭击教堂,一个床位接一个床位都染病了。每天都有尸体运出去。它们被埋在了不远处弃肢的安息地。当地的孩子做了用木棍和麻绳做了简易十字架。谁都说这些东西不久就会被真正的十字架取代,但谁也不知道“不久”是什么时候。
深夜,一个病人挪下了床悬梁自尽了。其他人纷纷效仿。
索尔全垮了。他们怎么能如此自私自利地毁掉他的工作?
索尔想起少年时代的一个画面。金色的原野上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后面,摆开了一条长长的桌子。远处是一片片小山包,其他农场里升起的细细的白烟抹在明亮的蓝色天幕上。长椅围绕着桌子,每条椅子都挤满了穿着袋状裤的敦实汉子、留着小胡子的长者、围着方头巾的老妇、少妇,后者臂弯里还抱着胖娃娃。家人为了让索尔离开逼仄的裁缝铺、躲避横扫全城的致命的夏季热病,把他送到叔祖父、婶祖母这里度夏。
这是某种庆典。叔叔、婶婶、堂兄弟姐妹、农场雇工。他的婶祖母端来了一盘盘食物,一壶壶葡萄酒。其他孩子在田野上跑来跑去,或者爬到桌子底下,撞着一个个大人的膝头,但索尔却站在叔祖父的右手边。他帮叔祖父拿葡萄酒杯,作为回报,叔祖父也把自己盘子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他,用小刀的刀尖戳给他吃。索尔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得到这一荣耀的位置。或许他出于某种原因最受宠爱。又或许他只是小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最不可能泼出葡萄酒。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叔祖父,在他要求之前迅速递上杯子,然后他看见叔祖父的脸色开始紧张,仿佛要打喷嚏。他随着叔祖父的视线看去,看见山间跑来一个黑影,一个骑手骑在一匹有斑点的马上。他又看见第二个骑手从山里策马奔来。然后是第三个。
叔祖父一言不发,平静地吃完了饭。其他人也这样做,磨磨蹭蹭地喝完了最后一点葡萄酒。一片沉默降临到餐桌上。妇女们起身,开始慢慢地收拾餐盘。现在,有十个、二十个人影汇聚到田野边缘,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的小山坡穿行而来。他们带来了马蹄声和火炬的气味。叔祖父从长椅上缓缓地,缓缓地站起身来。
索尔回首往昔,不知如何解释——镇定自若,缱绻流连。这是骄傲,还是愚蠢?人们是不是知道他们无处可逃,知道他们行将赴死,因而才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直面灾难——怀抱完整的尊严,不四散奔逃,也不高声尖叫?索尔逃走了,他不记得在是在哪儿,只是紧紧地挤进了某个藏身之处,手指塞住两耳,成功地躲过了随后而来的大劫。
甚至现在,甚至在目睹了这一切以后,他也无话可说。哪一种选择更善——是自豪地、欣然地面对死亡,款步走进黑暗,还是狂热地依恋生命,去抵抗,去为了苟延残喘而忍受最肮脏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