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温柔一刀
作者:茱迪.巴德尼茨
伤员们还在络绎不绝地送来。在他的心目中,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已经跟一种机械化操作没有什么区别了,他是流水线上的最后一道工序。他继续工作,但是不再巡视康复大厅。他喜欢的人都死了。无臂的写信人,假腿的抚养人。大多数人都埋了。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没有容颜;他们的声音都一模一样。“我不得不听着一个又一个伤员为这个人,这个他们似乎都十分思念的‘母亲’而哭泣,”他写道。他切、锯、浸泡,下一个。
有一天,贝妮塔打断了他的工作。他恼怒地把她推开,然后看见:他截错了一条腿,一条健康的腿。他凝视着这条腿。腿也注视着他,无辜而无助,一道鲜红的、深深的伤口像一张渗着水的嘴。膝盖周围隆起和打褶的肉有着一副脸容,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这样待我?这以后,他对工作、对他正在截下的肢体注意力更集中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了惊人地丰富的种类和各异的特点。手臂上的枝状血管一直延伸到迷人的手部组织。腿上隆起、膨胀的部位是强有力的承重肌。每一种都独特而令人心动。为什么他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认识到,承受病痛、走向死亡的是人;他们的肢体仅仅是旁观者,是受虐的负重的牲口。他们并不是只配得上这些不负责任的看护人。
“你今天在哪儿?”电话那边的声音从嘈杂的静电噪声中嘶嘶地穿出。客户,同事,还是我妻子?
“我在那儿,”我说。
“不,”这声音说,“你不在。”
现在,日记一页接着一页画满了胳膊、腿、脚、手指。他感到有必要记录下每天的“收成”。它们是在变僵之前画下来的,整齐地排列成行,其中还有一些生命。在其中的一页上,极其不和谐地出现了贝妮塔。不知道肢体标本是否在她之后画的,也不知道她是否是画在这些肢体的上面。与精描细绘的肢体图相比,她的形象只是匆匆而作,线条毛糙、歪歪扭扭。“她失去了那种活泼,那种怒冲冲的坚定,”他写道,“现在她的身体带上了一种伤感,一种松懈、疲软。”在画中,她俯下身子,可能在洗什么东西,她的头发垂了下来,背脊弯成一条忧郁的曲线。他简直残忍地突出刻画她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柱,大腿和手臂上的肉褶。那些手臂和腿仿佛向她倾泻下来,吞噬了她。
我妻子没有读过这本日记。照我母亲的意思,我应该让她读读。这是她的权利。按规定这本书的流转路线是这样的:从母亲一代一代传给儿媳。这本带着种种窃窃的闲话和猜测的日记,对嫁入这个家族的女人们而言既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警告:你正在陷入其中。我应该让她读一读。我想让她读。但还没有。
现在,在把肢体从其不闻不问的主人身上取下来时,索尔喃喃地向它们说着安慰的话。在转交给老装卸工之前,他悄悄地、迅捷地把它们在怀里抱一抱。贝妮塔的视线穿过房间注视着他。
晚上,她仍然来他这儿,他们找到无人的角落和走廊偎依在一起。她试图用身体告诉他,她会保持坚强,她打算活过战争,收拾残局,把这些见闻流传下去。他没在听。
整个冬天,她每晚都和他在一起,直到有一个夜晚,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手术锯悬在她的右膝上方四英寸。她在她的皮肤上看到几条浅浅的灰线,他已经动过第一刀了。他的神情严肃而温柔,一张和善的家庭医生的脸,手里拿着一勺鱼肝油,兜里还放着一瓶薄荷油。他的表情在说,只有一分钟的疼痛,你知道,这对你好。
后来,想起往事,她永远无法确信他慈爱的目光凝视着何处——是她的脸,还是她的皮肤。她后来自问,在他眼里,刀哪一侧的人体是冗余的、需要削减的部分。
她逃走的时候,他感到遗憾,不,他感到快乐,小腿上那可爱的胎记在他眼皮里翩翩起舞,很久,很久。
睡觉吧,我妻子又叫我了。
我想睡,可我如何能睡下?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会错过一些什么。
索尔发现离开她就无法睡觉。夜里,他蜷得紧紧的,瞪大一双空洞的、用颜料画上的木偶眼睛。
他发现他真的不需要睡觉。
他画她,从里到外。他一层一层地画,把她的皮肤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他的画上有个错,他疏漏了一点:她的髂骨骨瓣之间有个梨形的鼓包,里面有一颗正在成熟的梨种。她还没把这个告诉过他。
现在他全副精力都集中到工作中去了。他的记录越来越含糊难解。“一个人送进来,”他说,“我就想整个地把他割掉,每一块都不落下。我需要竭尽全部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只切除那些坏损的部分。”快下班的时候他仍不休息,还在一脸羡慕地观赏其他医生用刀。
忙碌不堪的一个日子,他找到勤务兵,提出下午想帮他搬垃圾。勤务兵好奇地看着他,同意了。“我感到欣喜若狂,我能感觉到推车里散发出的力量,我带着我珍贵的货物全速往外跑。”一离开教堂,他就停下来瞻仰他的战利品。他承认自己在与乘客们聊天,捏捏脚趾,然而他没有记下任何亲昵的绰号。
他无法容忍把它们倒进坑里和别的垃圾放在一起,于是,他把推车推到了邻近的一块地里,那儿的土已经翻过,留待明年春天耕种。几个月来吸收了人放射的精气,土壤的气息闻起来十分新鲜。吸一口吧。他跪了下来,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抱起一条强壮、长着斑点的手臂,搂了片刻,然后把切断的那一端戳了进去。
他种下了第二条胳膊。第三条。一条条胳膊错杂、僵硬,乞怜一般地伸向天空。
说到底,他自语道,它们相互之间没多大区别,不是吗?小胳膊,小腿小脚,秧苗。脉管系统……
他把它们全给种下了。然后,就像一个玩得筋疲力尽的小孩那样倒头睡去了。他睡得很深,没有做梦。他在离开贝妮塔的臂弯后第一次能够睡着。
黎明时分,他醒了,听见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像大海。他五岁,躺在一片温暖的沙滩上,鼻孔里有盐水和草的气味,一只手好像他母亲那样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睁开两眼,看到田野里一片起伏的臂林,手掌朝向初生的太阳,像向日葵那样点头。
他回到勉强能容身的医院。他上班,再一次要来了推车,又回到田边。手臂伸过来迎接他。
他栽种,睡觉,在挠着脸庞的手指之间醒来。
第三天,勤务兵起了疑心,把着推车不给他用。监视着货物卸进一个巨大的坟墓是很累人的事情。但没关系——我们回到田里,发现手臂已经自己繁殖、蔓延开去了。它们长得又壮又高。当我们走近的时候,胳膊就开始鼓掌,接着手掌“啪”地断了下来。腿丛踢着它们的膝盖。索尔穿过了田地,手一路爱抚着他,它们拽他的裤腿,它们摇曳着吸引他的注意。鼓掌,扭动,紧紧地、惬意地相互抓着。风吹过这片肢林发出的声音好像一声深沉而如释重负的叹息,一阵心满意足的呢喃。他试着折下一条手臂。它马上在他手里变软了。他感到背上被狠狠地掐了一把。他不想再这么干了。
我们每天都来看庄稼。一小块庄稼很快覆盖了整块田野。臂林高大、健美,它们被冬日的阳光镀上了棕色,经受风雨的历练而越发强壮。索尔穿田而过的时候,它们向上伸过他的腰部。我们每个晚上都在这里,暖暖地巢居在臂林之间。
我们的确时常在田里护理庄稼。缝补、修剪。擦伤、起泡、起茧、虫害。没什么大不了的。需要修掉的指甲。晒斑。
回来睡觉吧,你在哪儿,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
贝妮塔自始至终在手术室里看着他。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因为技术高超而受到尊敬。现在他空空地瞪着两眼,让温热的血流过他的手指。但是形势令人绝望,医生很少。人手不够了。贝妮塔有消息要告诉他,但想等待合适的时机。他会高兴的,她想。但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