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我们已变成了九一一的面孔
作者:玛丽安·丰塔纳
9月24日,上午9:15
“玛丽安,我是唐。”电话里传来局长海德响亮的声音。“你今天要去参加汤米的葬礼,是吗?”
“是的,”我说。
“我能来接你吗?”他问。我想知道消防处是否已通知他来制止我,不让我发动邻居振臂抗议。
“好,”我简单地回答,随即,一阵沉默。
“那么,我半小时后到,”最后他说。
我登上运动型多功能车的踏板,让自己坐进宽大的皮座位里,为了坐下来,我移开他那顶白色局长帽。我记得戴夫曾告诉我局长如何一年内六次身先士卒的,他在火灾中表现卓著,指挥着男女属下,好似战场上的将军。
“你打算做什么?”海德局长问。
“我很烦恼,”我说,视线直盯着前方。他叹口气,很显然,这话听着不舒服。
“听着,玛丽安,”他平静地说道,“我一直都很了解诺曼主管,他是个好人。你不该向信使开火。”
“信使在传递信息前应该读一读,”我唐突无礼地说。
“瞧,你不需要把它当回事儿,有人告诉我你正号召集会——”
“两次,确实,”我一边说,一边从弯曲的后视镜里检查我的口红。
“其实你不必那么做,”他更加小心地说,眼睛抽搐了一下。
“那你为何不告诉特别行动组的长官们,请他们不要干预中队的行动?”
“他妈的,”他在一辆运输卡车后猛地踩下脚刹车。“对不起,”他咕哝道,不舒服地转移了话题,想把说过的某些字眼擦去。
“戴夫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说。
“最棒的,”我说,看着玻璃窗上自己变了形的影子。
“我们过去常常就历史和书籍谈论好几个小时。你可以跟他说任何东西。”
我一言不发,从玻璃窗里看着自己被放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流过。
“我真的喜欢这个小伙子,”他温柔地说,车子再次发动起来。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说,坐直身体,面朝前方,“那么你就不应该让他们关闭中队。”
下午3:30
我回到第一中队时,朋友和邻居已经到了,新闻采访车沿着街道一字排开。一个驼背女人站在靠近抗议者的桌子旁收集签名。我朝反方向走去,消防员就藏在那儿,他们对骚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一些记者站在四周,手里拿着长而窄的便笺本。消防员看上去局促不安且小心翼翼。
“嗨,伙计,”我屏住呼吸说,扑通一声把我的包扔到后面房间里的长沙发上。“多不寻常的一天。”
“我听说,你今天早晨跟唐通过电话,”托尼说。
“希望会有所帮助,”我开口说。“我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样生气过。”
“我并不想跟你上床,”消防员比尔·斯派斯取笑说。
“别。我是个生气的寡妇。”言语让我卸去了防卫。
“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一团糟,”记者中的一个用疲惫的声音说。“我是《新闻日报》的迈克尔·戴利。我问几个问题你不介意吧?”他翻开便笺本中的某页。
“几分钟后,我有个集会,可能要过会儿,好吗?”他点点头,我伸出头去看停放消防车的地方。更多的人来了,在街道上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你要跟这些人谈谈吗?”消防员埃里克·林奇问,竖起前面的麦克风。
“不,应该是你说,”我建议。
“我们不行,我们会陷入麻烦的,”他说,他的头发垂在眼睛上,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来吧,你才是女演员,”他说着得意地笑起来。(在切尔西的一个小剧院里,一群消防员刚刚加入了我这个女人的悲剧表演。)
“这不一样,”我对埃里克说,环视人群,我发现比先前看到的又多出不少。
伯尼·格雷厄姆,附近的一名律师做完简短的发言后就转向我,他扬了扬红眉毛。“你想说点什么吗?”我瞥见了我的姐姐,她牵着艾丹的手,在听众中焦急地盯着我。
“为什么不呢?”我说,来到麦克风前面,把戴夫的斜纹粗布外套紧紧裹在身上。我嘴里像是咽下了灰尘似的。我把双手塞入口袋,这样双手就没法颤抖了,我向人海放眼望去,人们都静静地站立着。
“我叫玛丽安·丰塔纳。我丈夫戴夫是归零地(注:Ground Zero,原指常规导弹瞄准的目标或核设备爆炸点,此处是指“9·11”灾难现场。)失踪的十二人之一,”我开始说话。
“我们听不清你说的!”后面有人喊道,我把麦克风往嘴边凑了凑。“我丈夫爱这块地方,他也爱消防局,”我继续说,清了清嗓子,试图不让声音颤抖。“这是他的第二故乡,现在它也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看到记者们在奋笔疾书,有人在拍照片,而我以前的学生则举着标语,上面写着:拯救第一中队。
“关闭第一中队,不仅是扇了失踪者一记耳光,同样也是让他们那些幸存的、正在寻找他们的兄弟蒙羞。”我突然停下来,音调失控,声嘶力竭,紧闭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当我试图深吸一口气时,我感到伯尼的手搭在我的背上,但我的胸口好像被一根拉紧的绳子束缚着。我能感觉到戴夫就在我周围,在我体内,与我同在。此时,眼泪流了下来,静静地、有力地滴落在戴夫斜纹粗布外套的袖子上。
我再次抬头看看,只见我的邻居们也都哭了。我回到麦克风前接着说下去。“消防局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而我们身边的这片土地又是多么需要这个故乡啊。这是这一特殊社区的特殊组成部分。谢谢。”
“我们爱你!”一位听众高喊道,随之而来的是逐渐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实实在在、震耳欲聋。人群中响起有节奏的反复呼喊:“第一中队。第一中队。第一中队。”其能量势不可挡,好像爆炸的威力,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默默注视着,淹没在人海中。最后,当城市主监察官艾伦·赫维西和一大帮当地政客拿走麦克风时,有人把我带到了一边。
姐姐紧握住我颤抖的手,把我拉向消防局后面的会议室,但一个金发女郎拦住了我们,她牙齿白净,有如口香糖一般。
“嗨,我是美国广播公司的。可以打搅你一会儿吗?”我示意利厄先走,并尴尬地站着。“我只想说对不起,此刻是如此艰难,我的祈祷与你同在。”
“谢谢,”我喃喃地说。
“请问你的名字怎么拼写?”说完她向我又走近了些,摄像记者从她后面窥视过来,就像个害羞的孩子。我注意到其他记者也慢慢向我这边靠近,他们有的拿着麦克风,有的拿着笔记本。
“玛—丽—”
“别看摄像机,看我这里,”她提醒道,我再次转向她,尽量不去看那个又宽又黑的正对着我脸的镜头。
“为什么保留中队如此至关重要?”她问,头倾向一侧。
“好吧,我们还没有——共有十二人失踪。”因为生气,我有些结巴,磕磕巴巴的话语好似出自醉汉之口。
“你丈夫是其中之一,”她试探着说。
“没错,”我放慢语速,稳定一下情绪。“我丈夫的小橱柜还装得满满的。我要一直等下去,直至得到他的消息,我觉得如果我丈夫要是第一中队要关闭,他肯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如果他有那么一个坟墓的话。”记者用力地点点头。
“你丈夫叫……?”她问。
“戴夫。”
“年龄?”
“再过三星期他就三十八岁了。”说到他时,我用了过去式。我猜现在我必须这么做。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就像一个有语法错误的句子。
“三十七岁,”她对着自己的麦克风说。
“他们有没有找到你丈夫呢?”
“没有。”
“你丈夫做消防员几年了?”
“十年九个月零八天。”
“能不能看看你丈夫的小橱柜?”有记者无礼地问。谢天谢地,多亏另一名记者及时赶到,手里还拿着台微型录音机。
五个采访结束后,埃里克把我拉进里面的一间屋子,八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
“什么?”我看着托尼,戒心十足地说,他笑得面部有点扭曲。
“没什么,”托尼说,“戴夫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再次落下。
“你不必非得这么做,”休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