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读《哈姆雷特》札记
作者:谈瀛洲
莎士比亚的剧本,就是长的。比如《哈姆雷特》,如果台词一句也不删,要演四到五个小时。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罗嗦,而是因为当时人们的生活节奏不一样。剧本在当时,就应该是那么长的。
六、
(Hamlet:) Words, words, words. ( Hamlet Ⅱ.ⅱ.193)
都是些文字,文字,文字。(《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第193行)
一个词的三次重复,竟然也是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啊。朱生豪把这句话译作“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原文中并无这个“空”字,但是这样译,跟哈姆雷特在说这句话时的情绪还是吻合的。
这时的哈姆雷特已经有些做出假痴假癫的样子来了。波洛涅斯问他,殿下您在读些什么啊?他必定是带着十分厌倦的神气,答道, “Words, words, words.”
关键就在于这个词重复了三遍。这其中的奥义,我想其一在于许多书其实不过是文字的排列,并无实在的内容。尤其是哈姆雷特遭受了丧父失国的切肤之痛,更容易体会到多数书的内容,跟我们在生活中面临的问题丝毫不能发生关系,不过是些空话而已。
其二,这个词的三次重复堆砌,给我们一种文字在不断积累,而且越来越多的感觉。这也是我选择把 “words”译成“文字”,而不是“空话”的原因。
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正是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术在欧洲不段推广的时代。书开始多了起来,尽管不能跟我们现在相比,但肯定比只能靠抄写来复制文本的中世纪,要多得多了。这也许也是莎士比亚写下这样一句名言的动因吧。
在造纸术、印刷术推广之前,书写十分繁难,书写的材料也特别金贵,所以人们只有特别值得写的东西才写下来,用语也特别简洁,特别讲究。也只有特别为人喜爱的书,才会有人去抄写、传播,才能流传后世。
活字印刷术使得好书能为更多的人阅读,但也使许多平庸的书得以诞生并被大量复制。有时它们甚至充斥了市面,使得真正有价值的书反而难以为人找到。甚至出现了一些注定是短命的出版物,比如报纸和杂志。
写作变得越来越容易了,也越来越不讲究了。
而出版社只能通过出版赚钱,不能通过不出版赚钱啊,所以书出得越来越多。
国家和各种研究机构不惜拨出巨资,建立起强大的图书馆,来收藏尽可能多的出版物。尽管这些图书馆在不断扩建,藏书架在变得越来越长,但还是不够收藏层出不穷的出版物。
在当今的电脑和互联网时代,写作变得更容易了,因为甚至不用手写,在键盘上输入就可以了,而且输入之后可以无限量地复制电子文本;再用一个电子邮件,就可以发到出版社。由于电脑大大地简化了排版工作,经过编辑和美编的很快加工,就可以付印出版。
电脑时代的一个特征,就是文字的爆炸。
面对这些不断膨胀的文字,人类只得求助于新技术—先是把书页拍成微缩胶卷,然后是用扫描仪扫描,把书变成几乎不占体积的电子文档—但电子文档也需要存贮器存贮啊,于是人类又不断造出越来越大的存贮器。
问题是,人脑也是一个存贮器啊,它的存贮量虽然大,但总是有限的。它能存贮这不断爆炸的人类文字么?
所以,我觉得,现在没有必要做钱钟书这样的“无书不读”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了。(其实,在他的那个时代,就已没必要了。)即使想做,也不可能了。
七、
(Hamlet:) Denmark is a prison. ( Hamlet Ⅱ.ⅱ.244)
丹麦是一所牢狱。(《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第244行)
牢狱是什么?无非是不得自由。
那么当我们身为各种羁绊所拘,而不得自由的时候,就是身处牢狱了,尽管我们没有在有形的牢狱里。
所以,引用这句名言的时候你也不必身处丹麦。只要觉得身为环境所拘,无法自由动止的时候,就可以说:“丹麦是一所牢狱。”(丹麦人真是倒霉啊,就因为老莎在几百年前写下这么句话,自己的国家常被人拿来说事。)
哈姆雷特是在他的两个朋友,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被国王派来探他的底细的时候,说这句话的。他一见到他们,就问他们为何被送到监狱里来,令他们迷惑不解。
这俩人和哈姆雷特的交情本来泛泛,跟他的另一位可托生死的挚友霍拉旭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哈姆雷特知道他们必然不是专程为了探望他而来。几句盘问之下,他们就吐露了实情。
这俩人一来到艾尔西诺,就卷入了阴谋诡计的纠缠,可是由于他们的智力有限,所以还混然不觉,最后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所以,当我们身处无形的监狱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要有这种意识,即认识到那些牵绊、缠缚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只有这样,才有最终解脱的一日。不然,就只有懵懵懂懂地生活在牢狱中,一直到死。
八、
(Hamlet:) What a piece of work is a man! How noble in reason! How infinite in faculty! In form and moving how express and admirable! In action how like an angel! In apprehension how like a god! The beauty of the world! The paragon of animals! And yet, to me, what is this quintessence of dust? Man delights not me: no, nor woman neither. ( Hamlet Ⅱ.ⅱ.304-310)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他的理性多么高贵!才能多么无限,动作多么敏捷,体形多么令人赞叹!行为像天使,悟性像天神!宇宙之至美,众生之灵长!但在我看来,这尘土的精华又算得了什么?人不能让我快乐---不,女人也不行。(《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第304-310行)
从“人类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到“众生之灵长”这一段,大概是中国学者在写到莎士比亚时,最爱引用的一段话了。他们以此来证明,莎士比亚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哈姆雷特是一个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分子。他抬高人的地位,来贬低上帝的地位。
其实,这是学者断章取义的一个典型范例。因为只要他们再多引一句,我们就会发现哈姆雷特接着说:“这尘土的精华又算得了什么?”就这一句,把前面所说的全否定了。
这段话里暗含着一个上帝按自己的形象以尘土造人的典故,所以哈姆雷特称人为一件“作品”(work)。他有美丽的外表,和种种类似神明的高贵能力,但还是上帝造的,并且材料是低贱的尘土。
《哈姆雷特》全剧所凸显的,正是人类的这种双重性。比如哈姆雷特在杀死波洛涅斯之后,罗森格兰兹追问他尸体的所在,他却答道:“和泥土混在了一起。他原是泥土的亲属。”[“Compounded it with dust, whereto 'tis kin.” ( Hamlet Ⅳ.ⅱ.7) ]
他此刻在思考着肉体的速朽,与生命的轮回:“我们喂肥了其他动物来喂肥自己,而我们喂肥自己只是为了给蛆虫享用。”[“We fat all creatures else to fat us, and we fat ourselves for maggots:” ( Hamlet Ⅳ.ⅲ.21-23)] “人类可以拿吃过国王的蛆虫去钓鱼,再吃那吃过蛆虫的鱼。”[“A man may fish with the worm that hath eat of a king, and eat of the fish that hath fed of that worm.” ( Hamlet Ⅳ.ⅲ.2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