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魔鬼与畜牲

作者:[日]松本清张




  “是的,这三个孩子都是宗吉的。”菊代好像受了侮辱似地昂起头说。
  “大孩子几岁?”梅子像问佣人似地问道,故意摆出傲慢的样子。
  “七岁。”菊代已经感觉到梅子暗中的敌意,冷冷地说。
  梅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头转向竹中宗吉,大声吼道:“你骗了我八年!你什么时候学会勾引女人啦!”
  “叭”的一声,竹中宗吉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马上失去了知觉。那以后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样,梅子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竹中宗吉的头上、脸上、身上。竹中宗吉两手撑着身体,任凭梅子抽打。菊代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吓得大哭。
  那天夜里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梅子说:“那以后的事宗吉想怎么办都行。”
  她没有理菊代,而对竹中宗吉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为了养活这个女人,你到外面去借也行,偷也行,随你的便!”
  “你太过分了!夫人,我不是妓女。”
  菊代和梅子吵了起来,两个人破口大骂。竹中宗吉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如土,浑身颤抖。
  “你怎么办!你是个男人,不是说过总有办法吗?现在怎么了?”
  菊代逼着竹中宗吉讲话,但在梅子面前,竹中宗吉理屈词穷,哪里敢讲话。背上的衬衣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稀疏的头发被梅子揪成了一堆乱草,头顶上没毛的地方红赤赤的,汗水顺着脸、脖子往下淌。
  吵来吵去都是废话,毫无用处。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已经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三个人也累了。
  “今天晚上已经没有火车,回不去了,就睡在这里。”菊代咄咄逼人地说,她的眼睛亮亮的。
  竹中宗吉的脸色马上变了。他偷偷看了梅子一眼,梅子却格外平静。
  “好吧,你就睡到那里。”
  梅子指的是铺着木板的门口。楼下的工作场占了很大面积,其次是四张席大的会客处和三张席大的门口。门口堆放着印刷纸张和装油墨的罐子。
  梅子手脚麻利地拿出被褥,在会客的地方张挂蚊帐,逼着菊代把孩子抱到门口。
  “请你借给我一个蚊帐。”菊代对竹中宗吉说,但答话的是梅子:
  “我们夫妻两人,只有一个蚊帐。”
  菊代瞪了梅子一眼。
  
  四
  
  菊代坐在门口一直没睡。
  她好不容易才借了一张凉席铺在地板上,感到周身疼痛,无法躺下。孩子们可能都累了,睡得很香。蚊子在那黑暗的工作场嗡嗡叫着,成群结队地飞来。她手里的扇子一刻不停地扇着。
  使菊代无法入睡的不仅是蚊子的骚扰,还有那黄色的蚊帐中不时传出的声响。蚊帐紧挨着门口,里面男女悄悄的说话声、咳嗽声,都一清二楚。她不想听,但那声音像针一样刺着她的耳朵。蚊帐中还不时响起身体撞击声。
  熄灯之后,在幽暗中还可以看到淡黄色蚊帐里白色的被子。菊代半闭着眼睛,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那里看。本来是白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楚什么,但那被子有节奏的抖动很明显。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到她那里去的情景、动作,格外生气。
  如果只有这一顶蚊帐,把孩子也放在蚊帐里不行吗?菊代想起竹中宗吉在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夫妇两个在蚊帐中寻欢作乐,而让自己和孩子睡在门口的地板上喂蚊子。他们好像不知道这里蚊子成群。不,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正是梅子预先想好的坏主意。她是想用这种办法报复我们母子四人。
  梅子的打算宗吉心里十分清楚。很早以前,当他们还是四处流浪的手艺人时,曾在某地印刷所的二楼住过。他们没有准备蚊帐,度过了一个闷热、蚊虫极多的夏夜。那时梅子就说,真希望快点有自己的一座房子,可以挂着蚊帐睡觉。她想起了那时的苦日子,想叫菊代也尝尝这种受苦受累的滋味。
  竹中宗吉无法起来到菊代那里去。他本想在梅子睡着以后出来,但每天头一碰枕头就鼾声如雷的梅子一直没有动静。刚才他的腹部、大腿被梅子拧得都是紫包,脖子、脸被梅子抓出了血。梅子不哭也不叫,只是在被子底下折磨他。他咬着牙忍住不叫出声来,怕菊代听到,只是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在幽暗中,梅子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着绿光。
  “畜牲!”菊代突然骂了一句站起来,跺着地板走过来。
  “你们两个简直是魔鬼!”
  菊代走到蚊帐前骂道:“你们是人吗?你要这个男人,我全部还给你,从此以后再不找他。”
  菊代怒气冲冲,声音都变了。她对梅子说:“这些孩子,都是他的,留在这个家里。”
  梅子装作没有听见,一副睡熟的样子,身体一动不动。竹中宗吉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跳如鼓。黑暗中响起穿木屐的声音。竹中宗吉忍不住想起来,但身旁的梅子紧紧抓住了他。
  “上当受骗的到底是谁?没有骨气的东西!”
  木屐在门口地上响着。门咣当响了一声。急促的木屐声消失在街头。
  竹中宗吉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爬起来钻出了蚊帐,光着脚跑到门口。
  他走出家门,来到马路上,但一个人也没有。他跑过了两条街还是没看到人。路边电线秆子上的灯光投射在马路上,但在深夜的黑暗或光亮中都没有移动的人影。一弯细月已经西沉,显得格外大,清凉的夜风迎面而来。
  竹中宗吉觉得菊代很可怜,她怎么责骂自己都是应该的。一想起自己八年前对她许下的诺言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不由得浑身颤抖。那时候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把她推进了苦难的深渊。悔恨,自己的无能……负疚、自责,心乱如麻。
  但使竹中宗吉感到奇怪的是,没有找到菊代,自己心里反倒有一种轻松感。因为他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菊代不在的孤独和寂寞,远不如轻松重要。
  竹中宗吉害怕梅子责怪,忙往回走,在路灯的光环中,蚊虫成群。他走到家门前,从门玻璃看到屋里亮着灯。
  竹中宗吉不知道梅子在干什么,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梅子开着电灯,站在门口。三个孩子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伸着腿酣睡。梅子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孩子,目露凶光。竹中宗吉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这是你的孩子吗?”
  她知道竹中宗吉回来了,斜眼扫了他一下。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的眼睛闪烁着绿光。
  “我看怎么不像你!”她冷冷地甩过一句话,吧嗒一声关上了电灯,一个人钻到蚊帐里。
  
  五
  
  下午,竹中宗吉带着三个孩子到菊代家去。与其说是他想去,不如说是梅子叫他去的。
  “我可养不了别人生的孩子,你把这些孩子送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吧。”
  梅子这样说,竹中宗吉没有办法,只好背着两岁的庄二,领着老大老二上了火车。孩子们听说回家,马上来了精神。
  到菊代的家一看,门锁着。竹中宗吉问了一下认识的邻居,人们说今天早晨搬家公司来,把东西都拉走了,菊代自己说回老家去。
  “怎么,你会不知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邻居们看着竹中宗吉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领着两个孩子的样子,都感到奇怪。竹中宗吉无地自容,急忙回来。
  菊代的故乡在东北。她是回老家,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但不管她到哪里去了,问一问搬家公司都能知道,然而竹中宗吉却没有这个勇气。
  利一七岁,已经懂事,一听说还要回梅子那里去,马上变得无精打采。他问父亲:“妈妈到哪里去了?”
  “妈妈有事儿,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妈妈回来之前,你们到爸爸家里去,要听大娘的话,别淘气。好吗?” 竹中宗吉说。
  利一没有再问什么。这个孩子眼睛清澈如水,虽然瘦小,但头特别大。
  在火车里,竹中宗吉给三个孩子买了点心。他看着孩子们吃点心,心里想起了梅子说的话。以前觉得孩子们长得像菊代,现在仔细端详一下,确实一点也不像自己。
  这些孩子果真是我的吗?竹中宗吉心里升起了迷雾。这个问题过去从来没想过。如果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孩子呢?怀利一的时候,正是自己与菊代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之后。如果不是我的,也许是他的?竹中宗吉的眼前浮现出带他到千鸟去的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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