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魔鬼与畜牲
作者:[日]松本清张
那么下面这两个孩子呢?这是他与菊代同居之后生的。菊代的家离竹中宗吉的家不远,坐火车只有一站地,但他不是天天去,一星期去三次或两次。如果菊代和石田保持关系,躲过竹中宗吉的眼睛是很容易的……
竹中宗吉仔细端详孩子的脸,眼神、鼻子、嘴唇、腭骨都酷似菊代。在利一小时候,菊代曾对竹中宗吉说,这个孩子很像你,但现在看起来,与自己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菊代这样说,是成心骗我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也不像石田。竹中宗吉越想越糊涂,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但是,梅子开灯看孩子时说,这是你的孩子吗?怎么不像呢?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这是女人的敏感吗?是她看出了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吗?
竹中宗吉领着三个孩子回到了家,梅子看到他们父子,眼睛闪着光问道:“怎么回事?”
竹中宗吉讲了经过,梅子说:
“你上当了,把别人的孩子领回来了,那个女人可比你强多了。我可不管这些孩子。”
从那以后,梅子不管见到谁,都讲孩子的事:“这个孩子是那个小老婆生的,傻乎乎的。我每天装订,给机器上纸,干到天黑,他却在外面找了个小老婆。搞不清楚这是我家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
梅子讲这些话时,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初次听她讲这种话的人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不知如何回答。她对谁都这样讲,连雇的那两个工匠也不例外。
三个孩子都得竹中宗吉照看。老大利一,脸色苍白,很少讲话,家里发生的变故他多少知道一些。他钻到二楼黑暗的纸库里,用铅笔在破纸上画画,整天呆在楼上不下来。四岁的良子比较招人喜欢,最爱跟竹中宗吉撒娇。她头发发黄卷曲,像她的母亲。竹中宗吉干活时,她也跟在后面不停地叫爸爸爸爸。身上穿的那条花裙子已经脏得一塌糊涂,竹中宗吉碍于梅子也没有给她买替换的衣服,洗也不能洗。这个孩子来到这里后一次也没有叫梅子“大娘”,总是离满脸凶狠的梅子远远的。
“那个大小子最讨厌,大眼珠子总是骨碌骨碌转。”
梅子特别憎恨利一,到二楼去拿纸时连吼带叫。竹中宗吉弯着腰干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即使响起打人的声音,也没听到过利一的哭声。
梅子把头发卷曲的良子叫卷毛,把庄二叫兔崽子。庄二走路还不稳,摇摇晃晃的,挡住了梅子的路,她就一脚把她踢开,庄二哇哇大哭。
梅子得了歇斯底里症,宗吉成了她的出气筒。那瘦尖的脸上,眼梢高挑,光秃秃的眉毛下,上挑的眼角与歌舞伎的演员并无二致。她折磨庄二,庄二哇哇大哭,宗吉的头都快裂了。
“老板,你怪可怜的。”雇佣的伙计对故作镇静蹲在工作台上的竹中宗吉说。
庄二病了。开始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他没有精神,只是不停地哭,哭声微弱。他嘴唇发白,目光呆滞,眼珠一动也不动。
“这是你的宝贝,你应该好好照看他。我可不管。”梅子说。竹中宗吉做梦也没有想到梅子会说这种话。
庄二没有食欲,竹中宗吉动手给他熬粥,用布过滤后喂他,但他马上就吐出来。他不发烧,大便像草一样绿。
竹中宗吉请医生来看。医生对他说:“营养失调,肠胃不好。”
竹中宗吉心虚,脸立刻就红了。他感到医生是在指责他平素没有好好照看孩子。
医生给庄二打了针,告诉宗吉护理的方法,留下药走了。
但是竹中宗吉无法好好护理,他不能长时间待在孩子身边,因为还要干活。如果他稍稍在庄二身边时间长一些,梅子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来,逼他去干活。
庄二总也不见好,声音微弱,哭也有气无力,原来那哇哇的大哭声再也听不见了。他张着嘴,像狗一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喂他热牛奶,马上就从嘴角喷出来,落在枕头上。
竹中宗吉把庄二放在三张席大的房间里。那里没有阳光,黑咕隆咚,平时放些破烂。竹中宗吉干活时常常感到不安,他害怕这个时候梅子到那个房间去捣鬼。
竹中宗吉手里拿着用猫毛制作的毛笔往石版上涂油墨,笔尖抖个不停。他忍不住奔向那间小屋。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庄二在黑暗中不时哭几声。
庄二一天比一天瘦弱,呼吸极微弱,有时睁开眼,直呆呆地看着天棚。天棚很旧,熏得黑黑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竹中宗吉转着手上的摇辊,突然感到不安,他看见梅子在那里整理纸张,才算放点心,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到心慌意乱。
竹中宗吉急忙跑到小屋,但没有看到那颗睡着的小脑袋。他掀开被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幽暗中,他瞪大眼睛,看到一条皱巴巴的旧毯子掉在庄二的脸上,毯子沉甸甸的,好像胡乱盖到孩子的脸上似的。
竹中宗吉急忙扒开毯子,庄二苍白瘦削的脸露了出来。头不动,也没有声音,像个陶土做的小人。
竹中宗吉摇晃庄二的头,头软软的,随着宗吉的手晃来晃去。宗吉扒开庄二的眼睛,眼珠一动也不动,呼吸已经停止。
竹中宗吉手忙脚乱,拉开毯子丢到墙角。这是条陈旧粗糙的毛毯,拿在手里很重。本来用它当苫布,苫在行李上,怎么就掉下来盖住了庄二的头?再说,庄二睡的地方与行李之间还有点距离,怎么这样巧?实在奇怪。正因为想到这一点,竹中宗吉才急忙把那条旧毛毯扔到墙角。很显然,是这条毯子闷死了庄二。竹中宗吉急忙去找医生。
医生写了死亡证明书,对于病衰而亡这一点似乎没有疑问。竹中宗吉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这下子你可以省点心了。”梅子对宗吉说。她的眼中带着微笑。这些日子很少看到她高兴。
行李上的毛毯怎么就滑下来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毛毯不可能突然掉下来,即便掉下来,也应该掉在离庄二三尺远的地方,不会掉在庄二的头上。
竹中宗吉认为是梅子干的,但没有证据。如果是人为的,除了梅子没有别人。然而他却没有对梅子讲,没有证据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庄二的死,可以使他稍稍喘口气。
实际上,他感到抚育两岁的庄二太麻烦,还不如他死了好。老实说,他觉得庄二之死帮了他的忙,而且这种想法不知何时开始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浓重。
庄二死的那天夜里,梅子来了劲,主动向竹中宗吉挑战。自从菊代的事发生后,从来没有过这种事,而且梅子异常兴奋。
更奇怪的是她对竹中宗吉的身体要求无止无休,这也是从来没有的。竹中宗吉进入了一个其乐无穷的世界,沉溺在欢乐之中。他们在心灵深处共同感到一种无意识的罪恶,黑暗使他们更加陶醉。而且在他们最兴奋快乐的时候,梅子逼迫竹中宗吉干一件事,竹中宗吉不能不答应。
六
竹中宗吉带着良子上了火车。良子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从这里到东京,特快列车需要运行三个小时。在火车中,他给良子买了冰淇淋和点心。坐在长途火车上,良子很高兴。她问父亲:“东京还很远很远吗?”
良子说话时,下巴上扬,额头仰起,很像菊代。这一点也许正是她的灾难,竹中宗吉在她的身上既看不出自己的模样,也看不出石田的模样,觉得菊代瞒天过海欺骗了他。
“良子,你知道父亲的名字吗?” 竹中宗吉试探道。
“父亲的名字叫父亲。”四岁的良子撒娇说。
“好,你知道咱们家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吗?别的叔叔问你,你怎么说?”
“良子住的地方,到处都是白纸。”
竹中宗吉一哆嗦。到处都是纸的地方不是印刷所吗?不过这样说别人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点上了香烟。
坐在前面位子上的一个中年妇女给良子一袋花生。
“谢谢。”良子接过来,抬头看着父亲。
“这孩子多聪明,到什么地方去呀?”那个女人问道。
“东京。”
“噢,太好了。你是从哪里上火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