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熊 殇

作者:程天保




  四人进入圈养区时,白瑞正在与江媛媛嘁嘁喳喳说着什么,见四人走近,白瑞便微笑着向熊明点头招呼,退到二号铁笼前。她手里捏着一支又粗又长的注射器,似乎做好了抽取熊胆汁的一切准备。李清这才发现一号铁笼空了,栅门敞开着,粗壮的栅条丑陋地扭曲着。李清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见熊明闪电般地掉过肩上的铁钩,插进了二号铁笼,猛一下钩住了那只黑熊的脖子。黑熊嗷地哀嚎一声,朝后退了两步,摇晃着头颅,极力要摆脱脖上的铁钩。熊明又用力向前一拉,铁钩就深深地扎进了黑熊的肉里。黑熊痛得浑身一抖,四只熊掌踏得铁笼的栅条噼噼叭叭乱响。此时江媛媛早已打开笼门,熊克武与时志和一声大喊,冲了进去,一人拖住一只黑熊的后腿,扑通一声将黑熊扳倒。黑熊的两只前掌就乱抓乱挠起来。李清看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熊明大喝一声:“李清,怎么还不动手﹖”李清急忙钻进铁笼,手忙脚乱地去对付黑熊的两只前掌。但黑熊凶猛异常,两只舞动的前掌使李清眼花缭乱,熊明交待的那些注意事项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迟疑着,犹豫着,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但另外三人各有各的力气活,谁也腾不出手来。时志和见李清那副草包样,便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找死呀!你再不把它的前掌抓住,让他挣脱了,大家都要跟着你小子遭殃!”李清更紧张了,看了看熊明,没料熊明早已面色铁青,怒目圆睁,恨不得将李清一口吞掉的模样。李清感到受了侮辱,一发狠瞅准黑熊的前掌就打了一拳,黑熊嗷地一吼,那只挨拳的前掌就软了下来,另一只前掌舞动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李清就乘势将黑熊的两只前掌按在地上。黑熊见挣扎无望,就喘息着侧身躺在地上。白瑞见制服了黑熊,就走进铁笼,弯腰操作起来。
  黑熊肚皮靠近肝脏处,一块剃尽熊毛的地方斜拉着一道创口,一条塑料软管从创口处直通胆囊,软管一端被固定在创口处。创口虽然敷有止痛消炎药,但由于每天都要抽取熊胆汁,便永远难以愈合,创口周边一片红肿、乌青。白瑞将胶带揭开,打开软管头,将注射器的针头插进软管,缓缓抽动着活塞,一股墨绿色的胆汁就静静地流向针管内。黑熊在四条大汉的挟持下动弹不得,龇牙咧嘴地喘息着,随着胆汁一点点地流出,浑身开始颤抖,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是从地狱深处发出的绝望的呼号,令李清的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十多分钟后,针管里已贮存了近150毫升胆汁,白瑞才将针头从塑料软管里抽了出来,用胶带将创口与塑料软管重新固定好。她举着针管,凝视了一阵胆汁的颜色,就走出铁笼,将胆汁射进一口大木箱内的不锈钢容器里。熊克武、时志和也急忙松手,向李清使个眼色,李清就跟着二人逃也似地蹿出了铁笼。他原以为黑熊解脱后会暴起伤人,没想到被抽了胆汁的黑熊只翻了个身,就痛苦地蜷伏在地上,用前掌抚着创口处,全无挣扎的力气。江媛媛这时走了过来,将一只盛有白色液体的小盆伸进铁笼,显得无比慈爱地叨叨着:“熊宝宝,可怜的熊宝宝,喝吧,喝吧,喝了就不痛了。”黑熊感激地瞄了瞄江媛媛,挪动了一下身体,伸出长长的舌头舔那白色的液汁,不一会,神情便安定下来。
  李清正呆呆地看着,却见熊克武用板斧柄拨着二号黑熊那只挨揍的前腿,拨着拨着,突然大喝一声:“李清,你这个混账东西!二号熊的前腿已被你揍断了,知不知道﹖”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吼着,“一头黑熊十几万元,把你剁肉卖了也不值这头黑熊!”
  李清有些吃惊,不知怎么一下犯了这么大的过失,就向熊明露出一丝请求原谅的苦笑。
  “你他妈的还有脸笑﹖那么大的块头,却派不上用场。”熊明俯身瞅着那只断腿的黑熊,显得无比心痛,“从这个月起就扣你的工钱,一只黑熊以十万元作价,扣完为止。”
  李清见熊明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愤怒,半天才说:“熊场长,那我就要给你当十年奴隶﹖”
  熊明余怒未消,脸阴阴地转向一边。
  白瑞见气氛紧张,急忙打圆场:“算了算了,李清初来乍到,手脚还不熟练。熊场长,先谅解他一次,再出差错,重罚不迟。”
  熊明脸上的肌肉扯了一下,这才缓和下来,叹口气说:“老弟,不是老哥为难你,也不是兄弟们要和你过不去,养熊取胆这碗饭不好吃,你看到一号铁笼没有﹖稍一不慎,让那狗日的棕熊王闯出了铁笼,拍死了贾芳,毁了我一生的幸福……”熊明的声音沙哑起来,一跺脚,“下一头!”手中的铁钩已闪电般地插进了三号铁笼,将三号黑熊的脖子牢牢钩住。三人便在熊明的喊声中疾风般地冲了进去,将黑熊重重地放倒在地。李清记住了教训,这次动作很利索、干净,没让黑熊有任何挣扎的机会。黑熊似乎感觉到李清的愤怒和力量,两只前掌在他手里蜷缩着,服服帖帖,将那难以忍受的痛苦全都转移到嗷嗷的呻吟中,李清便有闲心来观察一下其他人的动作。白瑞离他最近,他看着白瑞那双小巧白皙的手,发现每当针管里的胆汁流得很快,黑熊痛苦得浑身颤栗时,她的手就要哆嗦一下,然后停下来,让黑熊喘口气。这使李清感到白瑞的温柔、善良。但白瑞一耽搁,抽取胆汁的时间就要延长,熊明按捺不住,大声催促:“快点!时间就是金钱!”白瑞不得已,手上的动作就快了起来,于是黑熊就一声声地哀嚎着。当剩下最后一头棕熊时,李清浑身被汗水浸湿,头上蒸腾着热气。他健壮的筋骨开始疲惫了,眼神中透着倦意,肠胃翻涌着,一阵阵恶心。
  圈养区剩下的最后一头棕熊,便是那头棕熊王的配偶——熊后。熊明睥睨着熊后,又看看李清,笑着说:“李清,该是你显显本事的时候了!”
  李清拭着头上的汗珠,熊后那威武强悍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仙人凹熊场自熊王逃脱后,加强了对熊后的管制,不仅加固了铁笼,而且暂停取胆,以待时机。因此熊后得到了休养生息之机,变得更加强悍。李清正要走近,熊后嗷地一声长吼,前掌高抬,一挺身就站了起来,黑褐色的长毛一根根竖起,肌肉如铁疙瘩一般隆起,吼声有如闷雷,两只巨大的前掌将铁栅栏拍得啪啪作响,一副欲与李清等人一决高下的姿态。白瑞胆怯地看着那只熊,急急向后退了两步。李清抖擞精神,伸出拳头向熊后晃了晃,猛地大吼一声,将山谷震出一片回声。熊后不防,周身一抖,立刻露出惊惧之态,前掌从铁栏放下,四掌着地,在铁笼内来回转着,似有退避之意。熊明见状,不停地点头:“好好好,你他妈的今天终于遇着克星了。白瑞,拿大针管来,抽它500毫升,一次将狗日的打趴下!”说着铁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铁笼,但熊明这一次却失手了。熊后一闪身,两只前掌便攀住了钩杆,用力一拽,熊明一个踉跄,一头扑到了铁笼上。说时迟那时快,熊后扬起前掌,劈头盖脸对熊明就是一掌,那铁钩一般的熊爪从铁栏杆空隙处掠过,将熊明的额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熊明“哎呀”一声,唬得脸色煞白,急忙丢掉铁钩,闪身跑到一边,骂道:“反了反了!这熊后他妈的不是熊是精是怪了。”他捂着受伤的额头,暴跳如雷地咋呼着要熊克武去拿电击棍。熊克武骂骂咧咧地拔腿欲走,江媛媛却把他拦住,对熊明说:“熊场长,贾芳姐是怎么死的﹖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呀!如果再挫了我们的锐气,熊后以后就更难训服了。”
  一提到贾芳的死,那惨烈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那天,熊明等人刚将熊王的胆汁抽完,正走出铁笼,在栅门未关之际,熊王猛地从地上跃起,一头闯出,将正要锁门的贾芳扑倒在地,獠牙一挑,贾芳“啊”的一声,胸膛便被豁开了。接着熊王就向熊明等人发动攻击,人们猝不及防,急忙挥舞板斧铁钩还击,边战边退,钻进饲料室,关紧门窗,惊恐地看着四处乱窜、疯狂寻求报复的熊王。熊王前后奔波了一阵,见不着人影,便撞开铁丝网,逃之夭夭。自此,熊明只要一进圈养区,见到熊后,便会想起爱妻贾芳的惨死。熊明余怒未消地指着熊后骂道:“你他妈的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四
  
   李清对白瑞的爱情故事有了几分理解和感动
  李清在仙人凹熊场呆的时间越长,便越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他十分同情那些受难的熊,认为人这样残忍地对待它们十分不人道、不公平。但是所有的黑熊、棕熊却并不认为李清与贪婪凶狠的熊明有什么区别,只要发现李清,就带着深深的仇恨死死地盯着他,发出威胁的咆哮声,似乎只要李清落入掌中,它们就会将他撕得粉碎甚至连同骨头一起吞下。除了熊的威胁,他还深刻地感到了人的威胁。时志和蛇信子一样的目光时常在他脸上、身上绕来绕去,有时是公开的,有时是隐蔽的。李清本已疲惫的神经就加倍紧张。他问江媛媛,他到底怎么得罪了时志和,江媛媛就叹口气说:“本来,光明熊场兼并过来后,熊明许诺让志和去当场长,如今他中途变卦,志和自然就感到失望。不过,他绝不会干出什么傻事,他只是因为家里太穷,负担太重,想多挣点钱供弟弟、妹妹读书。”李清就笑了一下说:“媛媛,你告诉志和,即使光明熊场兼并过来,我也不会去当场长。不久我就会离开熊场,重返F市。”江媛媛有些诧异,就将这事告诉了白瑞。白瑞于是约李清来玩,聊着聊着,突然问:“李清,听说你准备回F市,是不是害怕了﹖”
  李清眨巴着眼睛。
  “每次抽取熊胆时,看你流的那身汗!这汗不是累出来的,而是由于紧张、忧虑。”
  李清嘿嘿一笑,想了想,答非所问地说:“白瑞,事情倒过来,让熊每天抽取你的胆汁又当如何﹖”
  白瑞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笑:“这绝不可能,熊是野兽不是人。”
  李清眼里不觉露出一丝忧伤,声音充满愤懑:“那么我们人类是不是就可以恃强凌弱、为所欲为﹖就可以置人类的良知、人道、文明于不顾,肆意向大自然中一切弱小的生命残酷地掠夺﹖”
  白瑞与江媛媛互望一眼,脸上均显出吃惊的表情。江媛媛似乎深受感动,说:“李清,你真是个好人。我和你一样,看着那些受苦受难的熊,有时真想把它们全放出来,让它们重返山林,去过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白瑞又是一惊,责备道:“媛媛,胡说些什么!你可得注意,这样的事别说去做,想也不该想!”
  江媛媛一阵茫然,接着挤出一丝笑容,拿起白瑞给熊配的镇静药,向李清点点头说:“我先走了。李清,有时间我们再好好聊。”
  屋里只剩下白瑞和李清,白瑞接着刚才的话题,含蓄地反驳:“李清,从科学的角度看,熊每天抽取150毫升至200毫升胆汁并无大碍。”
  “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些熊在抽取胆汁时有多痛苦!”
  白瑞默不作声了,因为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而且这种痛苦她几乎每天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想了一阵,白瑞又说:“熊再痛苦也毕竟是熊,对熊要讲人道固然不错,但抽取熊的胆汁为人类服务,使更多的人减轻痛苦是更大的人道。”她捧出一本比砖头还要厚重浑实的大书,“你看看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吧,关于熊胆、熊白、熊肉、熊蹯的药用价值书上均有详细的记载,你读完后也许对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会有新的认识。”
  李清接过书,边翻边说:“你从医疗的角度谈论这个话题自然不错,但你不是熊明,你的想法不能代替熊明的想法。熊明想要的是钱,他并不在乎熊的胆汁能不能给人治病。我现在有个感觉,熊的胆汁即使害人,只要有高额利润他也照干。”
  “李清,你怎么这样看熊场长!”白瑞有些生气。
   “以前我不这样看他。但通过这段时间的共事,便有了这印象。”李清坦然地望着白瑞,目光对她公然站在熊明一边甚至带有几分挪揄。
  白瑞似乎看出了李清的嘲讽,沉默一阵,觉得不把一切告诉李清,改变他对熊明的印象,今后他们就很难精诚共事了,便说:“李清,别用那种讨厌的眼光看我,本来我也瞧不上熊明,来熊场做事只是为了挣一笔出国留学的学费。当时我的男友已先期到了美国,在一家鞋业公司供职,不料一天深夜他突然打电话告急,声言他在阿拉斯加赌城输了30万元,债台高筑,如不尽快还钱,债主便会要他的小命。当时我几乎气晕了,万般无奈中只得求助熊明。熊明立即慷慨解囊,预支了30万元给我,才解了这燃眉之急。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是我男友设下的骗局,他拿到这30万元,便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了。后来,几经周折,我才从朋友处打听到他已去加拿大,与一位台商的女儿结婚了。在我人财两空、备受打击、痛不欲生之时,熊明与贾芳像对待亲人般地安慰我,呵护我,使我走出绝望的深谷,恢复了重建生活的勇气。后来贾芳遇难,我从熊明对她的那份痴情中感到他是一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人,于是便走到了一起。”说到这里,白瑞突然瞪眼质问道:“李清,你来熊场到底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对熊明及熊场其他人进行理想、道德的再教育,把他们培养成社会主义新人﹖”
  李清忍不住笑起来,对白瑞的爱情故事有了几分理解与感动,但想一想,还是摇着头说:“你太现实了,怎么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呢﹖”
  白瑞瞪了李清一眼:“你还是回到我们讨论的话题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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