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熊 殇

作者:程天保




  李清一边翻着《本草纲目》,一边说:“熊胆有如此神奇的疗效,岂不是与黄金比价﹖”
  “价比黄金固然不错,但办熊场投资大,风险高,竞争激烈,熊场主之间什么龌龊倾轧之事都有,也不是人人都能赚到钱的。”
  李清听完白瑞的话,一下子就想到了彼尔。别的熊场不赚钱可以理解,但彼尔的光明熊场也每况愈下,面临破产,便有些使人疑问丛生。
  “光明熊场的熊腹泻不止,屡治不愈,胆汁产量锐减,人害还是天害,其中的奥秘,白瑞小姐作为兽医,不会不知道吧﹖”
  “彼尔向你抱怨过我﹖”
  李清笑而不答,白瑞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五
  
  彼尔和他的同伴跪在山梁上掩面而泣
  李清与彼尔并不陌生,当年他给来F市做边贸生意的俄罗斯客商当掮客时,曾与彼尔多次见面。彼尔与那些俄罗斯客商并无商业合作,与他们交往,主要是想购买一些地道的民族生活用品,每逢彼尔久求不得而又不能释怀时,李清知道后或白送或转卖,显得慷慨又真诚,彼尔就很感激。二人虽无深交,但相互印象不错。熊明清楚李清与彼乐的这层关系,所以李清来熊场后不久,就把他请到办公室,塞给他一个5000元的红包。李清见熊明如此慷慨,感动地说:“熊哥待我情深义重,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兄弟当赴汤蹈火,倾力报答。”熊明高兴地点点头,显得推心置腹地说:“仙人凹熊场处在一个发展的关键时期,不把光明熊场兼并过来,这步棋难得走活。但彼尔这伙人头难剃,你血缘与它们相近,语言相通,与彼尔又有私交,兼并光明熊场一事只能靠你了。事成后,你去当场长。”
  李清想到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便委婉地说:“熊哥,当不当场长先放在一边,兼并光明熊场一事,我一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不能天遂人愿,还望熊哥见谅。”
  熊明拍拍李清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彼尔重建光明熊场,一次向我借了100万元。我已经有一只脚踏在光明熊场上,不怕他不就范!”然后送李清上路。
  光明熊场迁址不久,一切显得杂乱无章,生活区与圈养区混在一起,各类兽皮在石墙上搭着,汽油桶东倒西歪地堆在墙脚……景象既荒寂又凄凉。熊场周围植被破坏严重,熊场一侧的一条深沟,还触目惊心地残留着泥石流袭击后的惨状,房屋摧毁,石墙倒塌,一些巨大的铁笼被埋在石块与泥沙中,露出地面的部分锈迹斑斑。彼尔正带着一伙俄罗斯人在冲洗铁笼里熊的粪便。熊场的熊都在拉稀,一头头懒洋洋地卧在铁笼中,了无生气。彼尔尽管心情沉重,但见到李清时,眼里还是陡然射出灿烂的光芒,伸出双臂,紧紧地拥着他。李清看着那些皮毛上沾着粪便的熊,就问:“你们的兽医呢﹖”
  彼尔摇摇头:“没人愿意呆在这里,特别是技术高明的兽医。当然,仙人凹熊场的白瑞是个奇怪的例外。除了熊场偏僻荒凉,条件艰苦,他们还心存恐惧,害怕熊,也害怕我们。”
  “你可以与熊明联合,让白瑞为你们提供服务呀。”
  “熊明和白瑞来过熊场,也给每头熊诊治过,但毫无效果。熊明说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我们不会养熊。”彼尔眼含讥诮,“一条峡谷,他们的熊能服水土,我们的熊就不服水土﹖我们养熊时他才从监狱出来哩!好了,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亲爱的,让我们喝酒,为友谊干杯!”
  于是一群人就簇拥着李清,来到一块青草地上,铺上洁白的布单,摆上食品,饮酒作乐。直至深夜,一个个才醉醺醺地回到房间。彼尔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盯着李清,问他在哪里帮事。李清便告诉他因为生计无着,应熊明之邀在仙人凹熊场当熊侍卫时,彼尔便警惕起来:“你是不是为熊明当说客来了﹖”
  李清笑着点头:“如果条件优惠,也不是不能考虑。一切从实际出发,彼尔!”
  彼尔的眼神黯淡下去,沉默了一阵,无奈地低了下头颅。他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逼到绝处。
  黑瞎子沟熊场不远处,是B县林业局长山林场。彼尔的光明熊场在黑瞎子沟创办不久,B县卫生局的红星制药厂就找上门来,要求与他联营,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光明熊场所产熊胆要全部卖给制药厂,制药厂也平价收购,所制中成药获得的利润,按三七分成。条件虽然苛刻,但彼尔与红星制药厂联营后,碰到的各类麻烦事,制药厂或卫生局都可以帮他解决。他也乐得安心捕熊、养熊、取胆,便与红星制药厂签订了合同。当时熊场不多,熊胆汁供不应求,价格居高不下,红星制药厂用熊胆汁生产的中成药更是名噪一时,价格节节攀升,光明熊场与红星制药厂便财源广进,成为B县的利税大户。县林业局看着眼红,也动了与彼尔合办熊场的心思,便派专人去找他。彼尔捕熊、养熊必须经林业局审核、备案,不答应开罪不起,答应了肥水外流,而且事涉卫生局和红星制药厂,彼尔左右为难,只好说:“只要卫生局同意,熊场好商量。”林业局便去卫生局协商,卫生局断然拒绝。林业局碰了一鼻子灰,又气又恨,一时拿卫生局没有办法,便拿彼尔开涮。饲养证年审时,光明熊场圈养的熊大部分过不了关。林业局以彼尔违犯动物保护法为由,对熊场进行重罚。彼尔不仅钱袋掏空了,而且不能正常生产,熊胆产量一减再减,红星制药厂等米下锅,生产时断时续,利润也直线下滑。卫生局慌了,急忙主动登门,与林业局协商,不仅同意他们与彼尔联营,还欢迎他们向红星制药厂入股。但林业局此时已尝到甜头,无须入股,仅靠罚款就能吃香喝辣,因此对卫生局的提议不予理睬。但林业局的大小领导都是精明人,明白若竭泽而渔,便断了财源,因此重罚之后,还是给彼尔重新颁发了饲养证,继续让其捕熊、养熊,并无不得意地说,这都是看卫生局的面子,否则一定要将彼尔等一干俄罗斯人绳之以法。卫生局吃了哑巴亏,就唆使光明熊场和红星制药厂拖税不交,B县财政收入便大受影响。县政府细问原因之后,将林业局领导喊来,拍案大骂一顿。林业局领导只得唯唯认错,虽然不再明目张胆地刁难光明熊场,但自此怀恨在心。
  其时,仙人凹熊场起步不久,熊明与贾芳常来B县工商、税务、林业等部门办事,卫生局与林业局的这场争斗探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是有心人,知道熊场要扎住根,林业局这个衙门是绕不过去的,便主动上门,要求与林业局联营。林业局领导刚受批评,心中有气,没想熊明与贾芳如此乖巧,对两人的提议虽未置可否,却留下了良好印象,每去林区,必到仙人凹熊场作客。熊明便尽其所有,殷勤招待,林业局的大小领导对他就既信任又感激,放手让其经营,购熊、养熊、杀熊,一应事务均由熊明作主。熊明就得了不少便宜。
  不久,林业局一位领导将白瑞推荐给熊明。白瑞是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毕业生,不仅精通业务,而且长得甜美动人,一见面就给熊明留下了好印象。白瑞对熊明说:“熊场长,我给你打三年工,佣金不要多,三年50万。”
  熊明吃一惊,看看林业局领导,又看看白瑞,才勉强挤出一丝笑腔,说:“白瑞,三年后,你干脆把仙人凹熊场拿去得了,也省得我付你佣金了。”
  白瑞笑着摇头,露出几分讥讽,说:“熊场长,有气魄点!只要我尽心为你服务,三年后可以让你由一个熊场变成两个熊场、三个熊场。”领导也在一旁点头,说:“白瑞说得有道理,黑瞎子沟不需要那么多熊场,择优汰劣,实行规模经营,有个把大熊场也就足够了。这样,既有利于生态保护、资源保护,也有利于B县的经济发展。”
  熊明一听,眼睛瞬地亮了,与贾芳一商量,觉得事在人为,上有林场领导支持,下有白瑞这样的专业人才相助,只要经营得法,几年过去,也未必不能将黑瞎子沟大小熊场逐一兼并,成为长白山林区数一数二的大熊场主,于是便欣然同意。自此,彼尔的光明熊场就成为熊明的第一个觊觎对象。
  先是光明熊场所处的周边山峦谷地,悄悄开来了B县林场的一支采伐队,从清晨至傍晚,叮叮咚咚,吱吱嘎嘎,斧锯之声不绝于耳,起初,彼尔还不在意,直至山林被砍伐得露出一片片山脊,那些半截半截的树桩如同墓碑耸立在光明熊场四周时,彼尔才有些心慌了。长期的山林生活,凭经验就知道光明熊场已处于危机之中。若碰到雨季或冰雪融化期,熊场周边就会山崩地陷,泥石俱下。他找到采伐队的负责人,谈了自己的忧虑,负责人说这片山地已被林业局列为山林更新区,今后将在此建立一个很大的苗圃基地。彼尔说:“仙人凹熊场离林场更近,为什么不在那里采伐一点﹖”负责人说:“仙人凹熊场已与林场达成意向性协议,准备承包熊场周边的林区,采伐、更新等一应事务由熊明负责。”彼尔无奈地走了,与伙伴们商量一阵后,连夜下山,向卫生局报告。半个月过去了,卫生局还没来得及采取什么措施,黑瞎子沟已阴雨连绵,进山的道路一片泥泞。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向林区砸下,立刻山洪陡起,横扫着那些植被破坏严重的山梁沟壑。
  光明熊场对这场预期的天灾虽有防范,但当泥石流涌过来时,他们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还是惊慌失措,束手无策。他们来不及携带或转移熊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便丢盔弃甲、衣冠不整地爬上一道林木茂盛的山梁,眼睁睁看着那些哀嚎的黑熊、棕熊被泥石掩埋,看着费尽财力建造的熊场各类设施塌陷、损毁。彼尔和他的同伴跪在山梁上,掩面而泣,悲痛欲绝。熊场近千万元的资产在数分钟毁于一旦,彼尔一夜之间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灾难过后,卫生局、红星制药厂虽然上下动员,四处借贷,支持鼓励彼尔那伙俄罗斯人重建光明熊场,但经过这次打击,他们心劲明显不足了。那场灾难如梦魇般困扰着他们,数十头熊遇难时的哀嚎如雷鸣般在他们耳边回响,使他们不忍再捕捉、伤害任何一头熊……
  李清听完彼尔的倾诉,怔怔地想了一阵,才字斟句酌地说:“我虽然对熊场的不幸深表同情,但也不能因为熊场遭难就无端地怀疑熊明……”
  未等他说完,彼尔就大手一挥:“熊明与林业局有什么幕后交易,我不屑于打听,但卫生局和红星制药厂的人都这么说。”
  李清不好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便回到仙人凹熊场将情况报告熊明。熊明虽然没说什么,但李清已看出他内心十分不快。随着他对熊明印象的变坏,他觉得应该得到帮助的不是熊明,而是彼尔。
  
  六
  
  江媛媛瑟瑟发抖,咕咚一声瘫倒在熊王脚下
  B县卫生局防疫站、畜牧局防疫站联合工作组将对黑瞎子沟各熊场进行防疫检查。仙人凹熊场接到通知后,立即全力以赴,不仅对所属周边环境进行清扫、整理、消毒,而且暂停抽取熊胆一星期,对圈养的熊逐一体检。那些受尽煎熬的熊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便驯顺、安静多了。
  熊明决定去一趟F市。他将熊场的一应事务托付给白瑞、李清后,便带上熊克武、时志和上路了。丰田面包车上藏有一个木箱,箱内装有一个盛满十几公斤熊胆汁的不锈钢恒温容器。一批东南亚不法商贩正在省城F市太和春饭庄等着他,以期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笔交易。熊明决定用这笔钱收购彼尔的光明熊场。
  按规定,长白山林区各熊场未经特批,熊胆汁必须卖给指定的药厂或药材收购站,一两也不得外售。黑瞎子沟属B县管辖,熊明应将熊胆汁廉价卖给红星制药厂或药材收购站。如此,其所获利润就比卖给黑市不法商贩低十几倍。熊明经不住高额利润的诱惑,就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他卖给红星制药厂的熊胆汁不到总产量的三成,七成以高价卖给了港澳台及东南亚来F市收购熊胆汁的不法商贩。若按熊场养熊的数量及胆汁产量计算,如此少的熊不可能生产出如此多的胆汁,但熊明不显山不露水地做到了。其方法一是不顾熊的死活,每天抽取胆汁;二是当熊不堪榨取,患上疾病或产胆量锐减,便立即将其淘汰,或公开卖给动物园,或偷偷杀死,熊掌、熊肉部分留用,部分秘密高价卖给B县或F市的一些宾馆。缺额的熊便由熊克武和时志和去山林捕捉。因此仙人凹熊场圈养的熊总量虽然没有增加,饲养规模也没有扩大,但这种不顾熊的死活、竭泽而渔的生产方式,自然使熊明在短期内财源滚滚,实力如吹肥皂泡般地迅速膨胀起来,并开始向其他产业发展。为发挥优势,熊明在F市开了一家太和春饭庄,表面上与别的饭庄没有什么差别,暗中以烹调长白山珍稀野味为主,因此顾客如云,生意兴隆。
  熊的食量惊人,一头熊一天大约要吃进15—20公斤的精肉,外加一些胡萝卜、玉米面团等食物。江媛媛除按白瑞拟定的配方配制些含维生素的素食外,其他精肉则由B县肉联厂按时运送。送肉食的是一个瘦瘦的年青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来到熊场,将几百公斤新鲜牛羊肉卸下,由江媛媛亲自监督送往冷藏柜,然后将剩下的肉食分别送往彼尔的光明熊场和其他几个小熊场。李清细细观察,发现瘦司机与白瑞关系非同一般,每次来熊场时都要在避人的地方说些悄悄话。李清就问江媛媛,白瑞与瘦司机是什么关系。江媛媛俏皮地眨眨眼,说:“你别又想歪了,那男人是白瑞的表哥。”自此,每逢瘦司机送饲料来,李清就热情万分,将瘦司机支使开,让他去与白瑞或江媛媛说话,自己亲自上车卸货,将送往光明熊场的肉与仙人凹熊场的肉偷偷掉包。他怀疑熊明和白瑞捣鬼,买通瘦司机,在送往光明熊场的饲料上做了手脚,他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但三四天过去,仙人凹熊场的熊吞下那些牛羊肉后安然无恙,全无腹泻迹象,而光明熊场那些拉稀的熊也没有好转。李清便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不该怀疑熊明、白瑞使坏,就不再掉包,安安静静与江媛媛一起喂熊。李清发现那些熊对江媛媛十分友善,只要江媛媛对它们表现出不高兴或做个什么手势,黑熊、棕熊包括那头桀骜不驯的熊后,就会睁着小小的眼睛,停止走动、嚎吼或进食,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弄明白她的意思才恢复常态。李清对此十分感慨,江媛媛说:“熊与犬近缘,虽然身形巨大,不像犬那么灵巧,但一样有感情、通人性。只要善待它们,它们就会对你俯首贴耳。要不,马戏团里的熊怎么会驯化得那么灵巧﹖猎人身边也有驯化的熊,帮主人看家护院,免遭意外袭击。说到这里,她情绪低沉,似乎为熊场如此残酷地掠取熊胆汁而内疚。她叹息一声:“作孽呀!苍天有眼,我真怕老天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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