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典型爱情

作者:李惠泉




  李锐带着行李,开始了艰难的调查。
  他坐车沿着惠河走,一家一家厂子观察,询问,取证,做得一丝不苟,极为认真。几天下来,他的皱纹越来越深了,从成功厂到惠河下流,所有的河水都被污染了,大量的鱼虾在河水中发臭。他来到县环保局,工作人员告诉他,大量的调查资料表明,污染极有可能是来自成功厂,但是,我们查了几次,都没有查到污染源,所以,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李锐就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想起了那次取水样化验,想起了刘建超那对眼睛,立刻明白了什么。他马上往回返,给卓娜打了个电话,询问刘建超的家庭地址,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查了查电脑中人事资料就告诉了他。他赶回市内,连家都没有回,把东西放在报社,晚上就来到了刘建超的家,推开门,李锐呆住了。
  这是一间半平房,还有半间接出来的自建房,只见刘建超穿着工作服,正在切白菜,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蜡黄,跟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或从医院里出来的人没有两样。她朝李锐笑笑,露出了两排大黄牙。刘建超一看是李锐,惊讶得口张开了半天没合拢,手也僵在那里。
  “刘技,我没想到你家这样子。”李锐说。
  刘建超没有让坐,也没有泡茶,家里实在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的,茶杯也没有一个能让客人用的。他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拉着李锐的手来到外屋,推开了那半间自建房,只见床上又躺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一颗牙齿,人呆呆的,不会说话,就那样躺在那里,除了眼睛还在转外,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刘技,我知道你的苦衷,我知道你靠成功厂来养活一家老小,但你想过吗?你们厂排放出来的废水,把下流河道都污染了,你晓得会带来多少损失吗﹖你知道生态的破坏是我们花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啊!帮帮我,为了你,也为了北京市一千三百万市民。”李锐再三劝道。
  刘建超站在那里搓着手。
  李锐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就往外走。刚走出门,刘建超就跑着追了过来,使劲把钱往他手里塞,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答应了卓……卓厂长,我……”他把一瓶水样塞到了他手里,又说:“他们晚上10点钟以后生产,你们会……会有办法的。”
  晚上8点多钟,一辆面包车悄然地扑向了成功厂。除监察大队十多个人以外,还有李锐和电视台的记者。多多吵着要去看热闹,李锐无法,只好把她带了去。丁磊偷偷地跟他说,这个美眉要是爱上了你就好了,我保证请你吃一顿,地方由你挑。他一副痛苦样,把李锐逗乐了。
  卓成功做梦也没有想到李锐会带人来,当监察大队的人扑进厂子,当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们,全都炸了窝。监察大队马上查获了大量假84消毒液,封了机器。卓成功没魂样站在那里。卓娜马上明白了一切,气冲冲地走了下来。
  “孩子,这就是爱你的男人。”卓成功拉住卓娜的手,死一样地说:“我说了,这样一根筋的男人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你看,他连你都不打个招呼。就这样……这……爸爸这几年的心血白费了,白费了啊!环保局还要罚款,这……这让你爸爸怎么活啊!”卓成功老泪纵横。
  卓娜马上走了上前,指着李锐的鼻子骂道:“你……李锐,你,你竟然……就算我爸爸有错,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打个招呼,劝劝他,你……就这样扑过来了,就这样在电视里曝光了,你让我父亲以后还怎么做买卖?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永远也不想再见你!”
  
  四
  
  疲惫地从厂里回来,李锐倒在床上就睡了。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要不是床上的电话把他吵醒,李锐还可能醒不了。他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懒懒地问:“谁呀?有什么事﹖”还未等他问完,里面就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号哭,一下子把李锐惊醒了,他大怒,骂道:“你到底是谁,号什么,这里是家,不是神经病院,愿意哭,回家哭去!”
  “哥,张国荣死了。”
  李锐大惊:“李冰,你没发高烧吧?张国荣还不到五十岁,也没有听说他得了什么病呀!怎么会死呢?”“真的,哥,他跳楼了,刚才凤凰卫视报道的,哥,哥……”李锐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马上想到今天是愚人节,笑了,劝道:“好妹妹,你忘了今天是愚人节,香港人什么笑话都能闹出来。”“哥,哥……”李冰哭得没有气了,电话也挂断了。
  李锐连忙穿衣下楼,赶到了学校。
  他来到毛头宿舍,只见在不大的房间里,摆上了张国荣的像,一朵朵鲜花圈着张国荣,李冰眼睛都哭肿了,站在那里发愣。李锐认识毛头,赶忙问:“毛头,张国荣真的死了﹖”毛头没有接李锐的话,却对李冰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竟然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人生,可惜啊可惜,这个世界又失去了一个可爱的人。他摇着头,晃着身,一摇三摆走了。李冰扑进哥哥的怀里,涕泪滂沱,说不出话来。
  李锐扶着妹妹离开学校,边走边劝道:“好妹妹,人已经走了,你就不要难过了,也许,他已经厌倦了这虚虚假假的人生,要换一种活法。”“不!”李冰目光呆滞,嚷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呢﹖有我们如此执著地爱你,你为什么不快乐,那么不开心?你让我们如何忘了你,《春光乍泄》那浮在嘴角淡若清风的微笑,《夜半歌声》那深情婉转的歌喉,《霸王别姬》那比烟花更灿烂的苦痛与欢笑……天上飞也许真的很好,灿若枫叶,美如樱花……”她突然挣脱李锐的手,对着马路唱了起来。
  李锐心里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马上跑上前,把妹妹紧紧地搂进怀里,放声痛哭。李冰已经不认识李锐了,口里就那样唱着,唱着。他马上拦了辆出租车,赶紧奔回了家。妈妈一看李冰这个样子,犹如五雷轰顶,哭着说:“这……这怎么办呀?李锐,快给你爸爸打电话。”父亲赶回家,看到女儿这个样子,马上就叫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她大脑受到了突然刺激,失去了记忆,我给你开点药,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再不行,只能送精神病医院了。
  妈妈再也不上班了,天天在家照顾妹妹。李锐还是给卓娜发了一条短信,说妹妹疯了,为张国荣而疯的。片刻,她打来了电话,约他到外面吃饭。他们来到建国饭店,坐下来后,要了几个菜,一瓶红酒。几天没见,卓娜也瘦了许多,她一见李锐的面就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你妹妹而感动,这样至真至诚的人,现在不多了呀!说完就没有看他,一大杯酒倒进了肚子里。
  醉眼中的卓娜,比那神采飞扬时更加动人,几分忧愁,几分伤感,倒增添了让男人心动的东西。她今天穿了一套短裙,那双玉腿把人勾得丢了魂魄,淡淡的略带粉红的唇膏,湿润得好像就等他去……那幽幽的清香,怨恨的眼神……把他整个罩住了。
  两人一时无话。
  欲望的风开始在两人头上盘旋,空气变得稀薄,灯色变得暗沉,他忐忑不安,不知道风暴会不会把他击倒,会不会让他变得如妹妹一样失落……他不敢想,只听见心脏在跳动,那“咚咚”的声音分外清晰。
  “李锐,如果我离开你,你会像李冰那样吗﹖”
  李锐一把抓住她手:“会的,我会。”
  “那你为什么那样做,毁了我父亲你就高兴吗﹖你知道,父亲本来就反对你我交往,他已经为我找好了一位商人,一个将来把我养起来的人,你……你为什么不站在我的位置想想呢?”她满脸怨恨,但声音已经变得细小,语气里多了几分疼爱,少了几分仇恨。
   “怪我,我应该与你通个气。”
  卓娜瞪了他一眼:“说假话了吧?你要会给我通气,就不会带人来了。这下好了,父亲损失了好几十万。李锐,记住,无论什么事,都要跟我说真话,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真不晓得父亲的产品会污染河水,要是我知道,我也绝不会让他生产的。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破坏了自然,就是屠杀自己。走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我家,我给你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说着起身离座。
  李锐跑上前:“你父亲在家吗﹖”
  “你啊!为什么这么傻,他在我会喊你去吗?父亲在方庄给我买了一套住宅,三室两厅两卫,这是他老人家送给我的嫁妆。唉,我唱了几年歌了,也就这样,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英田震那样的水平。我喜欢护士这个工作,找个会疼我的人,早点嫁出去算了。”她故意看着他说。
   他高兴地笑了。
  来到卓娜的住宅,李锐吃惊于它的富丽堂皇。这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卧室、书房、健身的器械、顶级的音响,哪一项都标志着她进入了白领阶层。他皱起了眉,不明白一个这样富有的女孩子,为什么还要去做侍候人的活。卓娜换了一身浅黄色的短裙,呈现出她的美丽和青春朝气。她给李锐倒了一杯矿泉水,用手托着腮,调皮地问:“就我们俩,你说点什么﹖这样的机会不多的。”
  她这样一说,李锐倒有些慌。
  他看着那对真诚的眸子,水汪汪的,没有一丝世俗的尘埃,多像自己的妹妹李冰啊!他被对方撩拨得心乱如麻,很健谈的他,竟然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我……我为你家的气派所征服。你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去当护士呢﹖我不明白这……这是为什么﹖也许我……我不该问这些。”
  卓娜站了起来,爽朗地笑了。
  “你只为我家所征服﹖就……就没有别的﹖我很穷,甚至可以说很拮据。那些钱是我父亲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想让你把我和金钱结合起来看,我就是我,跟钱没有关系,我喜欢护士这份工作,我也要生活,我不想靠在父亲的摇篮里度过一生。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李锐,说实话吧,追求我的人很多,他们都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弄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能让我心动,就是你的真诚,明白吗﹖”她望着他说。
  李锐很尴尬,知道自己刚才问得不恰当。
  “对不起,卓娜,我……”
  卓娜走到他身边:“不用解释什么,李锐,有你这份表情我已经很感动了。外面下雨了,我们一块出去走走吧。”两人走下楼,在细雨中散步。卓娜挽着他的手臂,倾诉着自己对生活对爱情的认识和感觉。他们来到街心公园一处紫藤下面,她笑着说,你喜欢通俗歌曲吗?我唱一首我写的歌给你吧,歌名就叫《阳光灿烂的那一天》。
  “阳光灿烂的那一天 / 凝视着你在我眼里变浅 / 不知你去往何处 / 只知道我时刻把你惦念 / 我的身边没有你 / 世界找不到绿色的鲜艳 / 你的周围没有我 / 生活只剩下时间的钟点。”
  “阳光灿烂的那一天 / 我遇见你那张可爱的笑脸/你的眼,荡漾着我的倩影 / 我的唇,留下了你的甜 / 爱心化成永恒的思念, / 天天在梦中相见 / 我等着你那张美丽的脸 / 出现在阳光灿烂的那一天。”卓娜站在那里,充满深情地演唱着,仿佛就像在舞台上。
  “卓娜……”李锐把她紧紧地抱住。他吻着她那张满是泪珠的脸,再也说不下去。所有的梦,所有的追求,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注视着她,那窈窕的身材,飘逸的发丝,返璞归真的举止,连那纤纤玉手扬起的兰花指的清秀,那嫣然一笑的美丽,都让李锐感到这个卓娜,比那个时尚的卓娜更迷人,好像内敛着一种力量和霸道,又像迷漫着一种看不见的蚕丝,如雾一般悄然向他袭来。
  
  五
  
  几天之后,李锐来到医院找卓娜。
  刚迈上二楼,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卓娜面前,哭着诉说什么。女人有五十多岁的样子,长得蛮好的,就是有些憔悴。他不明白是咋回事,赶忙走了过去。卓娜一看见他,仿佛是见到了救星,马上尴尬地朝女人说:“大姐,你看,这是我的男朋友,你让我……我理解你的心情,实在是……”她朝李锐耸了耸肩。
  女人把李锐拉到了一边。
  “先生,对……对不起,我……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儿子不行了,你……让你女朋友帮帮我,行吗?”女人脸色通红,恨不得跪下来求他。李锐不明白怎么回事,瞪大了眼睛。站在一旁的卓娜早已憋不住了,悄悄地走到他跟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惊得他目瞪口呆。
  “这……原谅我不能。”李锐说。
  女人黯然销魂,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欲哭无泪,默默地走向病房。卓娜实在是不忍心看女人这种惨痛,对他说:“李锐,就让我……我想为了救一个可怜的灵魂,就让我牺牲一次吧。这个世界爱是最崇高最伟大的,人性在爱的轮回中升华。那位大姐,你等等。”
  卓娜没有等到李锐回答,追了过去。
  女人抱住她放声痛哭。
  李锐赶忙上前,攥住卓娜的手。她看了他一眼,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这才走向病床上一位和李锐年龄相仿的男子。男子已经消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但精神很好。卓娜走向他,俯下身子,浅浅地朝他一笑:“……许健……你好,你是个好男人,好好地活着,为了你,也为了你妈妈。”说完,便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许健的脸颊上,许健幸福地微笑了。他用细瘦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就像一条蛇在她脸上爬动。
  “我……我从未摸过女人的脸,没有接触过女人的肌肤,你让我感悟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谢……谢谢你。我在天堂一定为你们祝福,你的仁慈之心满足了一个孤寂的灵魂。”说完许健无力地垂下胳膊。女人和站在边上的男人深深地朝他们俩鞠躬。
  

[1]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