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典型爱情
作者：李惠泉
从医院回来，父亲就把他叫到一边，告诫说，你不要乱跑了，广东流传的病已经到了北京，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这个病死亡率极高，感染性极强，你千万要注意些，你妈陪着你妹妹还住在医院里，一看到李冰那个样子，我就想哭，为什么一个流行歌手的死会对她刺激那么大呢﹖我只有你了，孩子，出不得事的。李锐看见父亲深深的皱纹里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温情，眼角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
总编给他打来电话，叫他去开会。
李锐匆匆地赶到报社，发现满房间的人鸦雀无声，忙问边上站着的多多，怎么回事﹖多多把眼圈涂成淡绿色，一根根睫毛都直直地竖在那里。她一听李锐问，眼睛瞥了一下，哼着说，你不知道吗，丁磊得“非典”了，这个该死的，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染了这样的脏病，我跟他上过床，不知道我染上没有。真倒霉，碰上这样的事……
多多再没有前几天追丁磊的疯劲儿了，好像感冒病人，高烧已经过去了。李锐鼻子哼了一声，冷笑说：“你不是离开了丁磊就活不了吗，怎么又……”多多瞪了他一眼，眼睛上翻，看都不看他的脸，讥笑说：“只有你这样木讷的人才在一颗树上吊死。没错，我是追过他，这又怎么了﹖能说明什么问题﹖你不要以为跟男人上过床就非得嫁给他不成！世上的好男人有的是，就凭我多多这身段容貌，哼，过不了几天，我又会找一个比丁磊更好的，气死你……”
“不要说话了，开会。”总编打断了她的话。
两人不再吭声了，听着总编传达上级精神。
总编以异常严肃的口吻说，北京“非典”形势异常严峻，到目前为止，发病５１３例，确诊３１４例，死亡１３例，据说这些数字还是保守的。我们社的丁磊已经被收留，如果是“非典”，全社人员尤其是跟他接触比较多的人，都需要到医院去进行检查。好了，大家忙去吧，李锐，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总编说完就走进了办公室，李锐也跟着走了进去。
“李锐，你不知道事情有多么严重。”
总编给李锐倒了一杯水，点燃了一根烟，摇着头说：“有些话我还不敢在会上说，北京隐瞒了病情，中央已经动怒，看样子，‘非典’有爆发的可能。我看呀!从今天起，你那个版块就不要跑了，集中精力跑‘非典’，我估计着，以后一段日子‘非典’将是新闻的主要内容。”
“丁磊……”李锐问道。
总编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你要多与他联系，多给他安慰，估计他是出不来了。我已经通知了他家。好了，你忙去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呢。”总编挥了挥手，李锐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一到自己办公室，李锐就给丁磊打电话。
一会儿，就听见丁磊有气无力的声音。
“李锐吧，唉，倒霉透了，他们怀疑我是‘非典’，把我隔离了，看样子我是出不去了，手机费你帮我交一下，我只能在电话里与你联系了。李锐，北京的空气很紧张，我听说你那个女朋友是在医院里当护士，我劝你赶快去找一下她，千万不要接触这种病，这医院里就有好几个护士感染了。告诉多多，让她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她，真的很……也不知怎么搞的，现在特想听她的嗲媚腔。”丁磊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锐马上找到了多多。
“你……你怎么连电话都不给丁磊打一个，你……”李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多多好像没有事一样，摇摇晃晃走了，把一个屁股留给了他。边上的一个比多多大一点的美眉给他打气，李锐，别求她，等下我给丁磊发一个短信过去，也不知道她那样的人也能让你们男人看上﹖小柴鸡似的，胸上没有二两肉，哼!李锐，我给你出个点子，你装着特喜欢多多，追她一阵子，等她喜欢上你了，你就抛弃她，让她痛苦去吧。边上一个比李锐晚几年进来的小伙子摇着头，说我求你了，不要出馊主意，他已经够烦的了，又不是孩子，还不会处理这些事。美眉瞪他一眼，骂道，小公鸡，等下我就收拾你。李锐这才笑笑，转身走了。
李锐来到医院看望李冰。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李冰的病情好多了，神志也恢复了，就是不能在她面前提张国荣三个字。他还没有走到病房门口，就被妈妈拦住了。他不解，低下头问：“妈，你那样神秘兮兮做什么，妹妹怎么样，我是来看她的。”妈妈附在他耳边说：“毛头来了，看样子这个孩子挺不错的，让他们好好谈谈吧。”李锐笑了，这才扶着妈妈站在那里。
毛头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李锐走进房间，笑着说：“好妹妹，怎么样，好些了吗﹖”李冰笑着说：“哥，我挺好的，我要回家，住在医院做什么，我又没有病。”妈妈劝道，你再多呆几天吧，你太累了，过几天你调整好了，妈就接你出院。李冰噘着嘴说，妈，我要回家，我真的想回家。她一只手拉着妈妈，一只手攥住李锐，嚷着要走。妈妈没有办法，就叫李锐去办手续，医生告诉他说，你妹妹精神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不要再刺激她，否则，再犯病，就很难康复了。李锐办好了出院手续，就带着妹妹出院了。
六
卓成功坐在那里看电视新闻。
电视的曝光，使他对李锐恨之入骨，损失暂且不说，他感到女儿要是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这一辈子还不完了！这样不明事理，这样不知道深浅，以后买卖还怎么做﹖听朋友说，广东的“非典”有可能在北京爆发，防疫用品有大的需求，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所以他连忙赶回厂里，加班加点生产９４消毒液，累得他骨头都散了架。
凤凰卫视播放孟学农张文康免职的消息。
“太好了。”卓成功一拍大腿，叫道：“这一宝真让我押对了，看来中央要动真格了，我发财的机会来了。”话未说完，刘建超的电话打来了，他汇报说，生产消毒液的原料没有了，两天后才能从天津运来，明天那批货看样子走不了。“不行！”卓成功暴吼：“绝对不行，刘技，明天那一万瓶货一定要走，定金都收了人家的，不给货就要赔人家钱，你知道吗？何况这样的机会对我们不是很多。你想想办法，你不会想想办法吗！”
“厂长，那……那只有少一种原料，消毒的效果恐怕……恐怕难以保证。乙型肝炎，大肠杆菌就……就有可能杀灭不了。”刘建超结结巴巴地说。“刘技，”卓成功以教训的口气说：“你这个人脑子为什么就转不过弯来呢？谁买回家的消毒液还会考虑能消灭什么病菌，老百姓用消毒液都是一种心理作用，用了就放心，至于起多大作用，谁管它，好了，就这么办。”卓成功气得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突然想到了卓娜。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询问医院情况。卓娜说，我们不是传染病医院，到目前还没有接收“非典”病人的计划，不过，我听说市里正在考察，准备把几家医院作为“非典”定点医院，如果病情得不到控制，人员忙不过来，有可能会抽调人员去。卓娜说，你放心吧，现在还轮不上我，就是轮上了，也是应该的，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嘛。卓成功一听，怔了一下，他知道女儿的脾气，如果……那不是要他的命吗！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下楼，开着车，飞一样奔市里来了。
李锐这几天算是忙得晕头转向。
孟学农的免职，王岐山的到任，中央防治“非典”指挥部的成立，新闻发布会的召开，病人数字的公布，使北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每天一百多例病人的增长速度，更让北京人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生存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没有安全感了。李锐天天跑在第一线，让爸爸妈妈担心死了，爸爸是国家公务人员，强烈的责任心，使他不好对儿子的工作说什么，只反复交待要注意，要注意，千万不能走得太近；妈妈学校也停学了，她哭诉着说，孩子，要不，我……我们辞了报社的工作算了，让你爸爸以后想办法帮你再找一个工作，我可就你一个儿子啊!你让做妈的怎么能放下心，我……我真怕啊!我们学校里有个同事，她女儿就是得“非典”死的，还不到三十岁，我……我，我不能没有你呀!
“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李锐摇着头：“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谁都知道生命对我们来说是没有第二次的。我是战士，我是男人，我在这个时候辞职，算怎么回事，难道要我做个逃兵不成，那样的话，我还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吗？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就是……万一，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人有生就有死，死得值就行。”说完他不顾妈妈的劝阻，拿起采访包又出去了。
院长热情地接待了他。
“院长，情况怎么样﹖听说有的医生护士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大家情绪如何﹖有没有什么怨言﹖”李锐问道。院长眼睛深陷，由于多日的疲劳已经没有光彩。他硬挺着说，李记者，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的护士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休息了，接到市府的指示，把我们医院作为收治“非典”的定点医院，没有一个人后退的，有的结婚三天就与新婚的丈夫离别，有的家有老人，也没有二话，还有的是双职工，仍然报名奔赴第一线，我们的医生，护士，我们的干部职工是多么可爱啊!已经六十多岁的老院长眼里噙满了泪花，哽咽着又说，你知道进入污染区是什么样吗，要穿三套防疫服，戴四层口罩。我们有一名护士长，年龄大，心脏又不好，穿上防疫服就喘气，仍然坚持着。他们说，这里就是战场，作为士兵，怎么能做逃兵呢！这就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人民医生，人民护士啊!
李锐的双眼也潮湿了。
他写的报道一篇篇见诸于报纸。
总编对李锐的工作十分满意，大加赞赏：“李锐，你是最好的，为我们报纸争了光，为我们记者这个职业争了光。你看多多，还没有派她到第一线，就没有了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报社已经把她除名了。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丁磊已经死了，是昨天晚上死的，医院通知了我，由于传染的原因，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遇到这样的不幸，我心里也很难过，你也节哀吧。”李锐一听丁磊死了，一下子愣了，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人，说没了就没了。他双眼空洞，摇摇欲坠地走到自己办公室，抱着头，泪如雨下。
卓成功与卓娜吵了起来。
他是接到女儿电话从厂子里急匆匆地赶来的。一进门，他就瞪着眼问道：“卓娜，你说什么，你要去一线？”卓娜正忙着准备东西，眼没有看他，只答应着说：“是的，爸爸，我是一名护士，那边缺人，我报了名。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何况医院里没有一个人这样做的。”
“这个该死的！这个该死的！”卓成功紧攥着拳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骂道：“我赞助了你们医院十万，你们院长答应了不派你去的，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讲信誉，太可恨了。卓娜，我这就找他去，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他派你就是了。这没有什么，不可能人人都去吧，你面子上也没有丢什么，好吗﹖”卓成功耐心地劝道。
“不行，我一定要去。”卓娜坚持。
“为什么，难道非要当英雄不成？”卓成功摇着头道：“爸爸是过来人了，什么事没有见过，想当年抗美援朝，有多少热血青年为了祖国奔赴前线，到头来怎么样，死了的见不到骨灰，伤了的可怜得连医药费都找不到地方报销。孩子，不要一时冲动，不要去做那样的英雄。让单位开除好了，爸爸有几百万的产业，还养不活你吗！”
“你不懂，你不懂人活着为了什么。”
卓成功哼了一声，坐在沙发上说：“我不懂？我走的路都比你过的桥多。人活着为了什么，为了钱，告诉我，哪个人不是为了钱在那里拼命？你不要跟我谈政治，不要跟我谈人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能当饭吃吗？就拿你这套住宅来说吧，没有钱，你能住得这样舒服？这要近一百万啊!何况你过惯了这样的生活。”
“你就知道钱，钱，钱。”卓娜把衣服一摔，不高兴地说：“人不能为钱活着。是的，爸爸，我们需要一个坚实的物质基础，但我们更需要一个浪漫的精神世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爸爸，你看到了，现在病人多么需要我们，政府多么需要我们，不要去讲什么大道理，难道我们就不能有一点儿爱心吗﹖爸爸，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爱，活着有什么价值！”
卓成功听不进女儿的话，他苦苦地摇了摇头，再次劝道：“孩子，在外面，你爸讲得比你还动听，但这是在家里，要讲实际的。爸爸如果失去了你，我这辈子的奋斗还有什么意思。不要去谈爱，爱对于男人女人都是一副永远的精神十字架。为了找到爱的人而累，之后为了得到爱而累，再后为了爱的完美而累，完美之后为了爱的保持而累。爱非永恒，之后还会被爱的淡漠和失去而累。不要跟爸爸谈这些，你不用出面，爸爸跟你们院长很熟，我这就去找他，无非再多花钱，好吗？你在家呆着。”说完不听卓娜的话，甩门而去。
卓娜拨通了李锐的电话。
“什么，卓娜，你要去一线？”
卓娜一听他惊讶的口吻，轻蔑地说：“你难道也要劝我不去吗？”她把与父亲的争吵经过说了一遍。李锐叹了一口气，这才说，卓娜，我既为你这种勇气所佩服，又为你的安全所担心。我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一个战士，怎么能在枪林弹雨中退却呢﹖但我真有些为你担心，真的，我去过隔离区，说句不好听的话，就像个地狱，那种艰难不是一般人经受得了的，特别是精神上的。你还是跟你父亲好好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