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典型爱情

作者:李惠泉




  卓娜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的。
  “李锐,无论父亲同意与否,我明天都要去一线,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是唱高调,作为一名护士,只不过是尽职责罢了,没有什么多说的。走之前我想见你一面。”卓娜说。李锐同意了,两人约好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一会儿,院长的电话打来了,他说,医院里已经有很多人报名,要不,你第二批去吧,行吗﹖卓娜知道父亲找了院长,一听他的口吻,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断然说:“院长,绝对不行,我一定要第一批走,我说了,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院长一听卓娜说话的口气,高兴地说:“卓娜,你让我很感动,一个百万富翁的女儿,竟然……我真没有想到你跟你父亲是那么不一样。卓娜,你父亲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是一个父亲,我知道他也是没有办法。毕竟,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个事是输不起的啊!”
  
  七
  
  金山城火锅城客人寥寥无几。
  李锐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要了几样菜,几瓶啤酒,一见卓娜走了过来,连忙接过她的坤包,感慨地说:“你看,吃饭的人都没有了,北京今年的旅游和三产可要赔惨了。”卓娜叹着气:“赔钱还是小事,人们这种恐慌,是非常可怕的,好多人都逃难般离开了北京,唉!这个现代化的都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啊!”
  “灾难面前见真情,卓娜,我支持你。”
  卓娜端起了酒杯:“谢谢你,李锐,我这一走,也许……永远见不到你,你不会忘了我吧。”李锐摇着头,眼睛湿润了,声音都有些哽咽:“卓娜,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上帝真的那样安排,我会一辈子心疼的,一辈子,知道吗!”
  卓娜把一杯啤酒倒进了肚里。
  从金山城出来,两人在马路上走着。
  卓娜挽着他的胳膊,深情地望着路上戴着口罩匆匆走着的人们,仰着脸问:“李锐,你说爱到底是什么﹖难道真如我爸爸说的那样,爱是一杯人生的苦酒,是一副永远挣脱不了的枷锁,是沉重的十字架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认识了你,只觉得心底浮起了一片蔚蓝,有一种从空中回到了地面的感觉。”
  李锐转身把她搂进了怀里,感慨地说:“卓娜,我读过一篇小说,说麝在丛林里看到蛇后,就张开香囊,散发出那种特有的香气,蛇会被雄麝香气引诱而来,它为了吸一口香气,连命都不顾,总是一下子把头扎进了麝的香囊,而雄麝立刻收缩香囊口,把蛇捂死,慢慢地,蛇头就和蛇身分离,蛇头就留在香囊里,麝分泌腺液,把整个蛇头融化,这就是麝香中的上品,蛇头香。我想,这就是爱的最好表述,真正的爱情,就是蛇头香啊!”
  卓娜望着他,流下两滴清泪。
  回到家,卓娜推开门,就看见父亲那张阴沉的脸。父女俩一直吵到深夜,吵到再也吵不动了为止。父亲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说我已经和你们院长说好了,答应再赞助你们医院一笔钱,条件就是你不去一线,如果你明天去了,我永远也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休想继承我的财产。说完,就走了。
  李锐也很忙,“非典”的报道弄得他精疲力竭,一回到家就像死了一样。李冰的男朋友毛头也染上了“非典”,妹妹吵着要去看他,被妈妈关在家里,弄得她又犯病了,念叨着说,“非典”是什么东西,它能阻止我的爱吗﹖我一定要去看毛头,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李锐给卓娜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就知道她太忙了,手机放在生活区,没有带在她身边,不到晚上是看不到的。
  他只好给她发去了短信。
  “时间冲不淡感情的酒,距离拉不开思念的手,夜晚有了星星才美丽,世上有了真情才值得回忆。并不是每条直线都有交点,并不是每个交点都能相遇,并不是每次相遇都能永久,珍惜永久,让有阳光的地方就有我们的爱,让有梦的时候就有我的思念,保重,远离SARS。”
  一条条充满着思念和爱心的短信像雪片一样飞到了卓娜眼前。她实在太疲惫了,往往回到休息区,洗刷完毕,倒头就睡,连看信息的力气也没有了。三天后深夜,李锐终于接到了卓娜打来的电话。他一听是她的声音,哆嗦着说:“卓娜,是你吗,你怎么样,还好吗﹖我给你发去了短信,你看过了吗﹖你说话呀!你到底怎么了﹖”
  “李锐,”卓娜的声音显然疲惫不堪,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很好,真的,我一切平安,就是太累了,想像不出的累,不过,看到病人一个个康复,我就很高兴,觉得我总算为这个社会做了点什么。李锐,答应我,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好我父亲,你答应我。”卓娜乞求着说。
  李锐的心好像被蜇了一下。
  “卓娜,你不要说了,你会一切平安的,真的,SARS再厉害,也休想攻破我们爱的堡垒,只要有了爱,什么东西也奈何不了我们。卓娜,听话,你不会有事的,真的。你放心,你的父亲就是我的亲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力去办的。”
  李锐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非典”的报道在北京新闻里铺天盖地,晚报公布的数字每天都在一百多例,到处有医务人员被感染的消息。五一那天,他特地去看了看卓成功。成功厂比什么时候都红火,市场对消毒用品的需求旺盛,订单已经堆满了办公桌,卓成功对李锐冷冷的,他阴阴地说,我就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明知前面是沼泽,你竟然让她往前走,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狼心狗肺的东西,还在这里假慈悲,你走吧,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李锐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还未走到家,李锐又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急促地说,你快回家吧,你妹妹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妈急得快疯了。他大吃一惊,赶紧拦了辆车,急匆匆赶到了李冰的学校,没有人,又赶到医院,就看见李冰坐在马路边上发呆。
  李锐气得要命,劝她回去,她就是不走。“不!”她说:“我不走,不见到毛头,我不会走的。哥哥走了,难道毛头也要走吗?”他没有办法,把她塞进了出租车,这才把她弄回了家。
  李锐为妹妹的痴情所感动,在父母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就默默地出门了,他要回报社赶一篇稿子。刚从汽车上下来,还未走到报社门口,竟然碰上了多多。她穿得花枝招展,弥漫在她身上的还是那股浪漫和骚动,她显然也看到了李锐,笑着迎了上前,伸出了纤细的手,朗朗说:“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丁磊是你的朋友,我知道总编说了我什么,我不想为了英雄正义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李锐,没有比命更值钱的东西,没有丁磊,我会有赵磊,张磊,世上好男人有得是。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开心,我的男朋友是IT的精英,比丁磊更有钱。”
  李锐吃惊于这种新新人类的鲜活的人生观,他从她眼神里捕捉到了她内心已经散乱的思绪,感觉到那种自以为活得很好的缝隙里的缕缕失落。他笑了笑,望着她说:“多多,选择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不想责怪你什么,只是你对丁磊太薄情了,一个要死的人,你竟然做得出来。现实是好东西,但灵魂比肉体更玲珑,我们要用生命去呵护和珍惜,我们不能因为追逐生活的享受而破坏灵魂的玲珑和秩序,有爱的生命才是健康有力量的。好了,我又跟你上政治课了,再见。”
  “你等等,李锐,”多多跑上前,站在他面前,搓着手说:“原谅我,李锐,你说的是对的,我也知道,但我做不到。我是个追求享受的女人,我害怕死亡,我喜欢阳光铺开金色的舞毡,风在一边从容伴奏的那种生活。代我在丁磊坟前致歉,我对不起他,但愿他原谅我,祝我永远快乐,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说完转身走了。
  
  八
  
  深夜两点,李锐接到卓成功的电话。
  他让他马上到方庄卓娜住宅,说有要紧的事跟他说。李锐从床上爬起来,就有一种不祥预感,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当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卓成功雕像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满房间都是烟雾,漂亮的玻璃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显然,卓成功被痛苦折磨着。
  “卓厂长,卓娜她……”
  卓成功拧灭了烟蒂,萎靡地说:“坐吧,李锐。下午,我接到了医院的通知,卓娜她……唉!不愿看到的现实终于发生了。李锐,你害了我,也害了卓娜,那天走之前,你要劝劝她,她就有可能放弃,可你没有这样做,你……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一切的奋斗都是为了她啊!你……你害惨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我应该做什么吗﹖你以为我就没有爱心吗﹖但我输不起呀!我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是我生活的全部目标所在,你……你知道吗﹖”卓成功此时像一个孩子,抱着头,痛苦地哭泣着。
  李锐心里乱如麻,踉跄了一下,差点倒了下去。他使劲挺住,扶住墙壁,低下了头,眼泪潸然而下。
  “卓厂长,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我也没做错什么,在这种灾难面前,我们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冲上去,为了爱。是的,假如卓娜有什么不测,你会永久地痛苦,我也会心疼。我天天在‘非典’一线采访,我随时有感染的可能,但我不能选择后退,因为,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做。我相信,卓娜的想法和我的一样……”
  “不要说了。”卓成功暴吼,指着李锐的鼻子骂道:“好一个口蜜腹剑的东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没有了卓娜,可以再找一个,我没有她,纵然有百万财富,也换不回我的女儿。你以为我比你懂得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马丁·路德·金,不知道纪伯伦,不知道鲁迅傅雷……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呀!你走,你走得远远的,你永远也不懂得这个社会。我告诉你,我们可以把豪言壮语说的比唱的好听,但你永远都不要去做。前几天我听到广东有个护士长叶欣死在‘非典’一线,我是挺敬重这样的人,但是,这样的事情轮到谁也受不了。走,我永远也不想看到你,我只告诉你,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卓成功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李锐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夜深了,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偶尔有呼啸的救护车飞驰而过,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有“非典”病人了,空气里到处是消毒水的气味。北京城从未出现过如此恐慌的时候,人们都守在家里,不再外出,不再聚会,见面都戴着口罩,连看见一个陌生的人走进院子,都以警惕的目光看着,躲得远远的,生怕碰上什么不测。李锐走过王蜓桥,沿着天坛公园往长安街走,卓娜父亲的话,引起了他深深的思索,是啊!在汽车轰隆,摩登女士走过的街头,在健盘冷冷敲击的办公室里,在短信问候满天飞的时代,我们失去了太多的亲情,连新年好这个传统的问候也被冰冷的文字所代替。我们熟读着苏格拉底的忠告,逃避死亡并不难,要逃避堕落才是最难的;我们聆听着纪伯伦的描述,幸福是一位少女,生活在心的深处,那里是那样深,你只能望而却步……难道我们只能这样崇拜着,而不身体力行吗﹖难道死亡对于我们的家庭和对于别人的家庭不是同等的﹖
  他知道此时无法与卓娜通话,只好站在路灯下,给她手机发短信:此时的天空不再灿烂,因为我拥有你这颗星星;此时的海洋不再碧蓝,因为我拥有你这个贝壳;春天的景色不再美丽,因为我有你这道风景。珍重,卓娜,我等着你胜利归来。
  早上八点多钟,李锐就被妈妈喊醒了。
  “李锐,你的电话,是个女的。”妈妈说完就做早饭去了。李冰也起来了,坐在床上发呆。她被父母看得死死的,只好一天到晚给毛头发短信。李锐披上衣服来到客厅,他想不起来这么早有谁给他来电话,难道是卓娜……他拿起了话筒。
  “是李锐吗?我是卓娜的同事秦红,她的病情不太好,说话都有些困难,我们正全力抢救,院里刚装上了可视电话,她想在电话里看看你,你能过来一下吗?”秦红试着说。李锐一听心就揪了起来,马上说,我一定去,请你告诉卓娜,我永远都在她身边。他问清了联系的方法,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面包,就匆匆地出门走了。
  他在安全区找到了秦红。
  秦红一见李锐的面,就哽咽着说:“李锐,跟你说吧,原先我觉得卓娜家里有钱,穿得又时尚,每年买衣服少说也要花几万块钱,平时也懒得跟我们说话,爱答不理的,我想,这样的人,‘非典’时还不跑得远远的。我听院长说,她父亲捐了十多万给医院,院里答应了不让她去一线,没……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坚决,连我都没有想到。前天,送来了一个急诊的‘非典’病人,为了争取时间,她匆忙中只戴了一层口罩就赶过去输液打针,结果,就……就这样感染上了。唉!”秦红显得无限悲伤。
  李锐再次为她的精神感动。
  秦红把他带到医院办公室,这才拨通了重症病房电话。只听戴着口罩的卓娜喘着气说:“李……李锐,是你吗﹖”李锐一听熟悉的声音,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他看见她消瘦的面容,那对透着渴望的眸子,声音哽咽地说:“是的,卓娜,是我,我是李锐,你要坚强些,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谢谢你来看我,同事告诉了你给我发来的短信,我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就是这次出不去,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生命的价值不是它的长短,而是它的质量,只是……说句不害羞的话,我真后悔那次在我们家里,我……我,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我恐怕再也享受不到那缠绵的时刻,我……”卓娜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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