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屋外的李银碗全身抖起来。
  屋内居然出现了几分钟的沉默,而后是迅速两极分化,争论也激烈起来。
  副村长一方说,这样做不太合适,这箱皮影赖好还能养活咱们村五位老人,从另一个角度说,有这箱皮影在,这个小剧团就在,没有了这箱皮影,就没有了这个小剧团,就没有了这门民间艺术,据说这一带就剩下李银碗几个人在耍皮影了。而卖给黄永顺,他一把火烧了它或葬在他父墓中,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咱们村干部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再说买它的是黄永顺而不是别人,村民在感情上无法接受。
  姚村长一方说,黄永顺怎么了,虽然出身不好,但现在已不讲究成分了,况且,人家现在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给咱村盖庙、盖村部,学校捐资又是最多的户,在座的谁有他的贡献大?他又是党员、县人大代表、企业家,在座的谁有他的知名度高?这样的人国家是越多越好,越多咱们的国家才越有希望。人家现在不是强行索要,而是花钱买东西,平心而讲,皮影确实是人家的东西,如果咱们站在人家的角度来想想,这岂不冤枉?
  副村长三旺说:“如果让咱们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毛主席当年就不该打倒他,给穷人分田地,看来是毛主席做错了?”
  姚村长说:“你先别定罪,我没有说毛主席做错了,此一时彼一时,怎能那么敌对?咱们不是都在北京看了那个抗日战争纪念馆吗?那边大厅还是日寇惨杀我国同胞,中国人民奋起抗击,这边大厅不也成了中日友好邦交了吗?你说毛泽东对还是邓小平对,难道邓小平错了?”
  三旺说:“大道理咱不管,咱们也管不了,但我作为咱村的一名普通干部,经历了这么多年,我深深地感到如今的农村干部已不是前些年的干部,从前的干部想的是群众,为的是群众,群众把干部看成知心人。而如今的村干部究竟为群众做了什么益事,村干部在群众中究竟有多大的威信?干部不为群众解决困难,还为他们增加困难,强摊强派,强行索要,抬东西抓人,群众见了干部如见瘟神,干部与群众站在了对立面。别人要买皮影咱们可以商量,但黄永顺要买它就成了另一回事了,村民能不能接受?咱们不能为了这两万元,让大家来骂我们的不是……”
  姚村长的脸色微微泛红,不快地说:“如今的村干部就是不如从前的村干部,尤其是我姚村长更是可恶,与村民为敌,与恶霸地主勾结,大家打倒我算了。”
  三旺说:“我说这话不是针对你,大家听明白。”
  众人怕争执下去闹出不快,纷纷打岔化解。
  姚村长说:“不管怎样,眼前的利益为重,咱们村每年需要几万元开支,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村民身上来,咱们卖了皮影就可以从村民身上少要点,也是减轻农民负担嘛。要么我现在将去年开的钱分摊下去,你们都负责去要,真的能要下,这皮影咱们就不卖了。行么?我知道不行。只要让你们去要钱,你们都不吭声了,既然如此,我决计了,收回皮影,卖给黄永顺,现在就喇叭通知李银碗来村部,趁大家都在场,跟他把这件事说清……”
  屋外的李银碗急忙退出村部,靠在村街的墙上不知所措。高音喇叭梆梆敲响了,姚村长的声音传出来,罩住了阒寂的村子:“四组的李银碗请注意,听到广播后,请速来村部。”重复了好几遍。李银碗听着一遍又一遍的喊声,神情恐怖极了,快步向回走。他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步,摸黑到了自家门口,上台阶时不慎跌倒,眼前一阵发黑,一时半会儿还爬不起来。这时他听见高音喇叭又叫他一遍,他挣扎着终于站起来,关了院门,把那皮影箱看了又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上上下下地看,最后把它埋到楼上的粮仓里。
  喇叭通知第四遍时,李银碗才走进村部会议室。七八个村干部都看着他,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不安,人家都有点惊讶,都说你坐呀坐呀。妇女主任把椅子往他跟前送了送,他纹丝不动。姚村长奇怪地问:“碗叔,发生了啥事?”李银碗说:“我问你呢,你半夜三更三番五次喊我做什么?”姚村长掩饰地笑笑说:“没什么大事,村干部刚才研究决定,要把那箱皮影收回来,那是村里解放时收缴地主的财产,你已经使用这么多年了,念你保存有功,带来多少收获我们不再计较,叫你来就是这个意思。”
  李银碗忽然哈哈大笑了:“你们弄错了,那不是集体的,而是我的东西。”
  姚村长意外地看着他:“碗叔,说话要讲道理,这明明是集体的东西,怎么会成为你的呢?”
  李银碗说:“老支书虽然死了,但现在活着的人还能证明它是我的,是老支书当年把它给了我。”
  姚村长说:“老支书是老支书,他并不能代表全村人,他那样做不一定正确。”
  李银碗说:“堂堂正正的老支书不能代表全村人,你们就能代表全村人,你们做的就一定正确?”
  姚村长不由哑语。
  李银碗激动地说:“咱们将心比心,就算这皮影是个人,就算是黄永顺的父亲生下它,布庄村解放后养活它十几年,而我李银碗却救了它的命并养活了它二十多年,就凭这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它也会这样说。而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占有它,你们既不是黄永顺他父,也不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支书,你们究竟算什么?”
  话题就僵在了那儿,先不表。话说第二天,村东二组的那块麦田里开来一台挖掘机,挖掘机吼叫着,伸展铁臂,把大坑越挖越深。挖出的土堆在一边,像个小土丘,大多数村人还没见过这么顶用的机器,围在一边啧啧赞叹。开初以为这里要建房,盖楼房地基就要下得很深,后来才听说是黄永顺给他父造新墓,村民这下不再围那机器看了,专看那个挖开的土坑。土坑足有二分五大,比现在活人住房的面积还要大。坑未挖好,工程队就开驻了,帐篷搭起来,围帐围起来,谢绝观看。先是钢筋、水泥、沙料、红色耐火砖运进去,后来水磨石、大理石、花岗岩多种石料也运进去。十天后,到了农历二月初十,围帐大篷全部拆掉,工程队撤走了,那个二分五大的土坑消失了,旁边的土丘也不见了,平平展展,墓地上奇迹般长满了青松翠柏,绿草青木。村人终于敢大胆地过去看了,发现了墓地还未掩埋的封口,几个胆大的启开封口的石板想看个究竟,又怕有什么机关,后来听说没有机关,一个二愣才跳了下去。里边冷飕飕的漆黑一团,忽然上面喊封口了,那二愣连喊带叫蹿了上来。
  布庄村除过姚村长,其他外人没有进去看过。黄永顺陪着母亲黄雨花进去看过一回,听说老太太死后也要葬于此墓。
  笔者后来有幸见到了这个墓地的设计图,其中建有一个小戏台,有供其父玩皮影用的长条水磨石桌,看样子,黄永顺可能要把皮影随同父亲遗骨葬在一块儿了。
  李银碗再次被传到村部。
  姚村长不耐烦地说:“我今天与你再讲讲道理,你口口声声说1967年老支书把皮影给了你,可证人呢,有谁能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呢?”
  李银碗说:“吴老三和村北的杨四贵,当年你父亲也在场。”
  姚村长说:“我父亲早不在了,这事他帮不了你的忙。咱们把吴老三、杨四贵叫来对证一下可以不可以,如果他们说当年老支书答应把皮影给你了,咱们就脱裤子放屁,响当当地宣布归了你,如果不是,那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杨四贵老汉第一个被叫了来。杨四贵说:“当年我确实跟老支书截回了皮影,但以后的情景我已经记不得了,几十年了,老支书当时说什么我忘记了。我不喜欢皮影,也不关心它,至于后来皮影箱怎么到了银碗的手里,我也弄不明白了……”
  李银碗喊:“四贵叔。”
  杨四贵说:“银碗,叔老了,七八十岁的人啦,脑子不好使了,你到了这年纪就知道了。你别怨叔。”
  吴老三进来了。姚村长看着李银碗说:“吴老三是你皮影团的人,按道理是不能作证的,但咱们如今讲求民主公正,就让他作证。”
  吴老三只看了李银碗一眼就慌乱地转移了目光,咳嗽了几声才说:“我没有听老支书说过送给他或让他保存的话,只记得老支书死前的某一天与我碰上了,还问我皮影怎么能到李银碗手里呢,村里的东西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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