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李银碗关了院门,拿着手锯上了楼,侧耳听听房后巷道上没有动静,就锯起来。锯木的声音果真不小,吓得李银碗额头直冒汗。锯几下就停下来听听,听听再锯下去,这样停停锯锯,四根窗棂锯掉竟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贴身的衬衣也湿透了。
然后是捞皮影箱。你猜李银碗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就在厕所里。黑暗中,他拿着长木杆进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厕所躲在大柴堆后边,但墙那边就是村街。李银碗非常小心,他轻轻地拉开窖式粪便池的封盖,把带有铁钩的木杆直伸进粪便中找寻,三探两探,臭气浓浓地冲上来,恰巧村街上有人走过,嗅到了这股臭味,就自言自语地说:“妈呀,谁在干什么哪,怎么这么臭。”吓得李银碗半晌未动,后来终于钩住了东西,一下一下拉上来,是一个大麻包捆在一块脸盆大的石头上。李银碗用力把上面的绳子割断了,从臭渍渍的麻袋中掏出一个塑料纸大包,解开这个包,里面还是塑料纸包裹着,有好几层,干干净净,没有渗进一点儿粪便,那里面就是皮影箱了。李银碗提着箱子到了楼上用长绳捆住,刚放在后窗前,就听“梆梆”有人敲院门。
没想到,是黄永顺的母亲黄雨花来了。
黄永顺的憔悴女人搀扶着老太太进了院门,老太太一反往常的沉冷寡言变得热情洋溢,说:“银碗哪,喊了这么久才来开门,是不是不欢迎我来呢。你与永顺的过节我知道了,永顺这孩子做事欠分寸,他得罪你了,婶子可没有得罪你,婶子是看着你长大的,啥时候婶子与你过不去了,银碗你说说哪……”老太太也不管李银碗态度如何,一边说,一边走,口里不停,很快走到屋里的灯光下坐定了。
老太太看了憔悴女人一眼说:“你到门口去吧,我与银碗说几句话。”憔悴女人无声地走出去,顺手拉上了门。老太太这才对李银碗说:“要说咱们两家的老人都是很要好的,他爹在世和你爹的关系也不错,你娘怀你那年你家揭不开锅了,还是永顺他爹让人送了五升麦子……”李银碗想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清楚,这事与现在的事能有多大的关系呢,就说:“你有事就说吧。”
老太太依旧不说事,开始骂儿子的不孝、不仁、不义、不忠,得罪乡亲,对不起老实巴交的银碗侄儿,该杀该砍。说着说着,鼻涕眼泪拂面而下,忽然离开座椅,一下跪在李银碗脚前。
李银碗慌忙说:“你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
老太太颤声说:“侄儿,我求你了,我不是逼你要皮影的,我是怕你与永顺闹下冤仇,一时想不开毁了那皮影。永顺他爹没有得罪你,那东西是他爹的爱物,你千万别一时冲动毁了它,我求你一定要保存好它,你给婶子说句放心话呀。”
李银碗松口气说:“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做的,你起来吧。”
老太太依然跪着:“可我总是不放心哪,你不是在骗我吧,村干部在你家找过一次也没找到,这么大一片地方,你能藏到什么地方,你肯定是毁了它。你让婶子看一眼,婶子才能相信你的话……”
这几句话让李银碗产生了冲顶的烦恼,他拉住老太太说:“你快起来吧,不然我就撵你走了。”老太太这才不得已站起来,忽然闻到李银碗身上有一丝粪便味,并看李银碗衣服上沾着的粪便,老太太的眉头不由皱了几下。
老太太走后不久,就到了晚上约好的时间,陈仓子他侄儿的车准时开到李银碗的房背后,李银碗立马吊下皮影箱,陈仓子从下面接住箱子,汽车开足马力跑走了。
李银碗正要松口气,只听腾腾几声,有人跳进院子开了院门,一群人拥了进来,打着手电直奔厕所。李银碗喊:“你们要干什么?”姚村长用手电照住他的脸说:“搜集体的东西。”李银碗说:“随随便便,还讲不讲法。”姚村长说:“保护文物还与你讲条件,这又不是弄到我家里去的,公家的事。”片刻儿,那群人从厕所出来说,什么也没搜到,可发现了一只臭麻袋和几个塑料袋。姚村长手一指说:“快去。”一伙人立即拥进屋里,楼上楼下翻了一遍,发现了后窗的“文章”,断定已有人将皮影从此接走。治安主任说可能是吴军容刘通才一伙,姚村长说快去那两家搜搜,众人呼呼啦啦跑走了。
姚村长没有走,他瞪着李银碗说:“告诉你,如果这箱皮影有个三长两短,法庭判决后不立即交出来,布庄村的人是不会放过你的,只要我还干着村长,就没有你一天好日子过,你一个人搅黄了两万元,你说你这人多让人恨!”
李银碗反击道:“两万元算什么,二十万也不够你们糟蹋,村民能得到什么?”
姚村长狠狠地道:“如果再碰上什么四清一类的运动,我第一个枪毙的就是你。”
腊月二十清早,一辆蓝色的小汽车驶进了布庄,停在了李银碗家门口,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和陈仓子走进了李银碗的家。一袋烟功夫后,吴军容刘通才也带着乐器来了,小车满载五人,从村街上从容行过。姚村长闹不清虚实,不敢上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李银碗走掉了。
李银碗到了县里,才听宣传部王部长讲,市委宣传部来人审查外调节目,经陈仓子老艺人极力推荐,决定让李银碗皮影剧团骨干人员出阵,其他不紧要人员由演出团临时配合。要他们几个紧急准备,市委宣传部的人正在等候。
有人把皮影箱提进了一楼会议室,一长条桌前挂起白色的半透明的帐幕,红色围帐把两边围起来,李银碗提着皮影箱走到桌前坐下,吴军容拉四弦,刘通才吹笛子,两位临时配合的人提二胡与磐子均坐于李银碗身后。会议室的黑条绒大窗帘全拉起来,灭了灯,室内一团漆黑,李银碗幕后的灯马上开亮了,一方白亮的银幕呈现在人们面前。市委宣传部的人和县委宣传部的领导依次走进来,坐在银幕前不远处。李银碗坐在刺目的灯光下,外边的人一点也看不见,听见领导们入座了,心突突地跳起来,直往嗓子眼撞,奇怪地想到了刘增寿老艺人,想到了会议室里的陈仓子老艺人,就犹豫不决。正在茫然四顾,陈仓子突然从后边过来,低声对他说:“大胆点,不要紧张。你比我强,我真的不行了。”
李银碗感激地看着老人退去,把皮影插上竹扦儿摆好,磐子叮当几声敲响,吴军容的四弦疾厉地拉向了高处,铿铿然如龙舞平空,如海起波浪,声起色出,满屋惊诧。刘通才一支竹笛平道插入,刺空而来,婉转缭绕,游刃有余,牵龙踩波,啸声四起。二胡轻轻扶助,如涂云彩。磬子轻敲脆响,如缀早晨。整个曲调与其它戏种迥然不同,似北空出月,沙漠湖泊,爽气陶冶,沁人心脾。李银碗手执竹扦,白亮的银幕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古装青衣,扭腰摆臂,回头四顾,一副找寻模样。李银碗手到声起:
莲花开花在水里
说个媳妇吃嘴哩
吃嘴媳妇游门子
邻居有张羊皮子
偷偷拿到她家里
悄悄放到她锅里
调料下得重重的
一下煮得烂烂的
一顿吃得饱饱的
锅里吃得净净的
我的天不对啦
肚里有了马队啦
呼呼噜噜叫唤哩
鼓鼓踊踊动弹哩
打板的胡砖哩
拉胡琴的上弦哩
艄公肚里行船哩
木匠肚里贯椽哩
石匠肚里捶钎哩
铁匠肚里打链哩
……
李银碗音质激昂,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诙谐幽默,与画面配合天衣无缝,一曲完毕,掌声四起,市委宣传部的人当即拍板,就这班人马去法国演出。
众人正唏嘘赞叹,幕后的李银碗却趴在桌上抱头大哭起来。领导们都以为要去法国刺激了他,纷纷劝说,知情的陈仓子激动地对领导说:“他不是激动哪,他是伤心委屈哪,你们不知道,两天后,他要因为这箱皮影走上法庭了……”
七后记
故事的发展是这样的:
在后来的法庭判决中,皮影既不属于李银碗,也不属于布庄村,而是属于县文化馆的。法庭判决有理有据,虽然人们感到意外,但把这箱皮影的前前后后细想一想,认为这样的判决也是合情合理的;
黄永顺的强奸案始终没有发,估计往后也不会发了,但黄永顺为其父违法建造墓地却被政府强制性拆毁,结果一阵炮声引来了布庄村人的欢呼雀跃;
姚村长因两次非法侵入李银碗院宅强行搜查,私设公堂,侵犯人权,又涉及经济案而被收审;
布庄村村支书由原副村长三旺担任。
从法国演出归来,县委宣传部鉴于李银碗保护发扬皮影艺术有功,决定除把原来那箱皮影送给李银碗,另派人从四川购置新皮影一套,外加五千元人民币,奖与民间艺人李银碗,以此鼓励继续发扬光大皮影艺术。
农历七月末的一天中午,天气很是炎热,黄永顺的母亲黄雨花突然病重告急,老太太死去活来,在死亡线上苦苦地挣扎着,不肯轻易去见她的亡夫,游丝般的生命还在企盼人世间的拯救。正在交公粮的李银碗听到消息从乡粮所赶了回来,提着那箱皮影来到黄雨花病榻前。李银碗附在老太太耳边说:“婶子,这箱皮影现在是你的了,你带它走吧。”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瞳孔中放了明亮的光,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抱住了那个皮箱,安然死去,嘴角竟挂着一丝感激一丝微笑。
李银碗迈步走出黄永顺家,黄永顺突然跪在地上喊:“银碗,我给你磕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