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土改时镇压了地主,他心爱的一箱皮影如今在村民银碗老汉手中,可现在财大气粗的地主儿子要用高价买回在父亲坟上焚烧祭奠。于是阶级问题、路线问题、财产问题都摆在了人们面前,在法制社会的今天,当然也摆在了法律面前。
然而,在法律之外,这里还有人性的善和美,有人间的情与义……
一昔日地主的儿子
李银碗小剧团的五个人,在正月十五的清晨,就背着行李悄然出了村。毕竟都上了年纪,尽管大家小心翼翼,但还是惹起了一路断断续续的狗叫。
布庄有人说:李银碗出征,无息无声。显然是嘲笑李银碗的皮影剧团。如今社会,谁人还看皮影,人们已被五花八门的娱乐形式折腾晕了,皮影早就成了过时的一幅画,就像电影上时常出现的街头卖唱。现代的人不堪卒读旧时的怅然与辛酸,人们对唱皮影戏的流露出不屑的神态。哪里比得上文革前,那时布庄的老艺人刘增寿领着皮影剧团上县访省,常常是小车接送,皮影唱段被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那年头的老百姓谁能享有这般荣耀呢,恨不得能与皮影班子的人沾亲带故,有着一种不凡的关系;恨不得打入皮影剧团风光一番,但那要比入党难得多。比如说拉四弦的吴军容长得眼斜鼻歪,很是丑陋的一个人,但四弦拉得绝,拉起四弦风走鹤行,人心激荡;若是拉出一段恐怖的曲子,能让人陷入氛围不可自拔,或哭或笑,痛不欲生。吴军容就是凭借这手绝活,揽到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做了老婆,虽然女人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不太安分,但现在依然还是吴军容的老婆。再比如吹笛子的刘通才,长得细细瘦瘦,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娘们儿,但笛子吹得好,他的笛子能拨云赶雾,招凤引蝶,能让眼睛看得出很远很远的颜色,能让耳朵听得见很远很远的动静,就凭这根竹笛,他从农村打入县剧团,直到几十年后剧团解散……自然这种辉煌的年头已经过去,原来的老艺人刘增寿也去了阴间,皮影小剧团树倒猢狲散。一直到了前两年,李银碗才突然出现,拉起了皮影剧团,吴军容与刘通才也重操旧业加入进来,好赖一年也能挣个千儿八百,散淡自在,比守在家里巴望庄稼强多了。
这个时候,东边的半个天空被彩霞染得通红通红,众人赞叹着彩霞,来到村外的一座神庙前。走进庙里,他们向泥塑的色彩浓重的神像磕头,上香。李银碗代表众人说着祈祷的话,神色异常庄重。
就在大家祭祀时,一个五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人悄悄走进了庙门,紧张地注视着李银碗身边的皮影箱,他就是布庄村的首富黄永顺。黄永顺办了一个罐头厂,生产“销魂儿”系列罐头,虽然这个名字近期已被取缔,但前两年却风行了一阵子。县领导给他封了一个“罐头王”的称号,省报市报上都登过,尤其是不太正规的县电视台,为黄永顺做活了广告。县电视台一出现黄永顺,肯定就要出现“销魂儿”罐头,或是一出现“销魂儿”罐头,就必然出现黄永顺,黄永顺与“销魂儿”罐头分不开了。全县的人都看烦了,整天黄永顺销魂儿什么的,连几岁的孩子也会背诵那两句广告词:黄永顺把“销魂儿”送给你,真诚到永远。以至于后来闹过这样的笑话,县城的女教师让学生用“真诚”造句,学生站起来说:“黄永顺把‘销魂儿’送给你,真诚到永远。”女教师吓得不轻,后来都不敢让学生用“永远”造句了。
现在黄永顺突然出现在这里,大家怎能不惊奇呢?李银碗讷讷地问:“……黄经理有事吗?我们在这里烧炷香,不会损坏什么的。”黄永顺与李银碗的岁数相当,李银碗从前总是直呼其名,现在黄永顺有了身份,也就别别扭扭改呼经理了。
黄永顺呵呵地笑道:“说哪里去了,神庙虽然是我盖的,但目的还是让大家用,你们只要肯来这烧香,也就是看得起我了。”
李银碗已经几年没与黄永顺说过话了,县电视上的宣传让他对黄永顺产生了几分敬仰,因此现在面对黄永顺,他感到十分陌生,恭敬地问:“黄经理……你不是找我们的吧?”
黄永顺笑着说:“正月十五也不过就走了,几时能回来?”
李银碗说:“不定呐,或十天,或半月,或三五十天。”
黄永顺说:“时间这么长……你还是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李银碗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跟我说啥事?”
黄永顺说:“咱们回去说。”
李银碗有点急了:“在这儿说不成吗?我们还要赶路呢。山里边有几家白事呢,昨天人家就叫我们去哪。”
黄永顺不容分说,一手拎起皮影箱,一手拥着李银碗说:“银碗哥,怕是走不成了,这件事与你有关,非常重要,咱们一定得回去。”
黄永顺推着李银碗出了庙门,忽然想起他身边还有一伙人,就拐回身对吴军容几个点点头说:“对不起了,大家都回吧。”
看这阵势,李银碗只好跟着往回走。走到村口,众人都散去,黄永顺问李银碗去他家里,还是去他厂里。李银碗说离我家近,就在我家里吧,我这个破院子你怕是头一次来吧。说话的当儿走到李银碗的院门口,两人开门走了进去。
李银碗膝下两女一男,两女嫁去,剩下小儿建生二十多岁,还未成家,在本村小学任教,晚上就睡在校间,因此这空落落的大院里就剩下三间瓦房和一个孤零零的李银碗。
坐定后,黄永顺说:“碗哥,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李银碗摇摇头。
黄永顺沉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父吗?”
李银碗愣在那里。这个话题太遥远,他竟然一下子想不起来黄永顺的父亲是谁了,连姓什么叫什么也想不起来。按情理他真是记不得黄永顺他父了,枪毙大地主黄永顺他父时是一九四七年的第一次解放,那时的李银碗仅仅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他怎么能记得那个时候的世界与人物呢?但有关黄永顺他父的情况,李银碗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父被镇压后,黄永顺年仅十七岁的母亲黄雨花就领着独生儿子他,嫁给了那时的一个民兵连长,并让黄永顺跟了那个民兵连长的姓。民兵连长好景不长就不幸死掉,黄永顺又跟其母姓,所以直到现在,李银碗还是不知黄永顺父亲的姓氏,所以黄永顺问他记不记得其父,他就在那儿久久地发呆。
黄永顺马上也感到自己的问题有点唐突,拍拍脑袋笑道:“看我这人好不糊涂,我都记不得了你还记得?碗哥,说真的,我父死后如今已整整五十年了,我想为他老人家祭奠一下,他的祭日就是农历二月二十八,我怕你们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李银碗豁然明白了:“你是让我们为你父唱祭日吧……”
黄永顺说:“不是不是……”
李银碗说:“有甚就说吧,还犹豫啥?”
黄永顺说:“……我想你上了年纪,一年跑来跑去演戏也挣不了几个钱,如今谁人还热心这玩艺儿。你一定知道,我父在世时就非常喜欢皮影,你现时用的这箱皮影就是他在世时花钱置办的,解放时被收缴了集体。当然这不是与你计较它的归属权,我只想拿钱买它回来为父祭奠……”
李银碗怔怔地望着黄永顺,半晌没有说话。
二这样的老太太
李银碗坐在家里,脑海里乱成一团糨糊。黄永顺是怎么走的,他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黄永顺到后来很不耐烦,流露出明显的气恼和无奈,但他到底也没有发火,脸上始终堆着笑。他开始说出二千,李银碗摇了摇头。他说五千,李银碗还是摇摇头。黄永顺说到了一万,李银碗还是没有明确回答。黄永顺急了,高声说:“我总不能花十万八万来买这箱皮影吧。我已经出了这么高的价,是因为它是我父的爱物,只有我才肯出这么高的价,就那么二十来套皮片片儿,真有那么贵?虽然这东西现在不好找了,但并不等于全中国就没有了,其它的地方肯定有人加工这种东西,你爱耍这东西,我也不夺你所好,让人到外地去找找,还你一套行不行?”李银碗犹豫了好久才说:“不卖。”黄永顺伸出食指送到李银碗眼前说:“再加一万。”李银碗说:“不行,反正我不卖。”黄永顺就气恼地走掉了,李银碗也像失掉知觉般坐在屋里。李银碗拒绝黄永顺不是他老谋深算,故意刁难对方,引诱对方出更高的价,而是他有难言的苦衷。两万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做梦都想要。儿子未成家,他需要钱,如果现在有人要用两万块换他一只脚或一只手,他也肯干,因为那脚和手是自己的东西,自己怎么糟蹋别人管不着,关键是这皮影到底是谁的东西,是李银碗的,还是布庄村的,他不愿现在就接触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