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李银碗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被人搜了,院子里乱得不成样了。鸡窝、猪圈、柴堆统统翻过了,地上刨了几个坑,井壁上蹬出许多脚印,平壁上的储存窖也搜了。屋里炕洞、箱柜、粮仓,全都留下被搜的痕迹。显然干部们玩了调虎离山计,想强行得到皮影,但是没有得逞。李银碗坐在台阶上嘿嘿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呀,跟从前的土匪差不多,幸好老子藏得好,要不就让这帮土匪抢走了呢。”
  半下午,副村长三旺走到李银碗门前,问那两个正在打扑克的值勤组长说:“人在家吗?”那两人说在。三旺说:“让我再去开导开导。”三旺副村长说着来到了屋里。李银碗不热不冷地说:“是不是想再搜一遍?”三旺摆摆手低声说:“碗叔,你别把我看得那么坏,我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皮影的事与我无关,我也管不了,我只是趁机来看看你。”说着掏出两盒东西说:“这是新推销的高钙奶粉,对头晕有疗效,我两次看见你头晕了,你喝了它肯定会见效,那上面写着哪。”李银碗心里一热,忙推回说:“用不着,用不着。”三旺有点生气了:“别推了,让你喝你就喝,我不会害你下毒的。”李银碗抖着手接住了。三旺又说:“碗叔,我佩服你的骨气,可这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你要多保重。刚才我听说法院已受理了这案子,离农历二十八没几天了,黄永顺要在这个日期为他父迁坟还愿,他不在乎花那几个钱,这一次村里打官司的费用他全掏了,法院的人他也请吃过饭了,不长时间就会判案的,形势对你太不利,你要不要也请个律师?”李银碗摆手说:“请不起,也不用请,我知道我是输定了,但我还要在法院与他们理论理论。”三旺说:“你不能老这样坐着等他们来收拾你,得想办法把这事捅到县里去,县里不是正找皮影要上国外演出吗。”李银碗眼睛一亮问:“可找谁呢?”三旺说:“宣传部。这事归宣传部管。”李银碗说:“可我出不去,他们看着哪。”三旺说:“好叔哩,你不会托别人去呀。”
  三旺从李银碗家里出来时,故意大声说:“才五十多岁就糊涂了,怎么说都不听,榆木疙瘩破不开了。”
  让去县里宣传部的人选本来该是刘通才,刘通才在县剧团呆过,见过世面,待人接物也懂章法,但偏巧他这两天出了村,到远处亲戚家帮忙盖房去了,结果只得让吴军容去。李银碗怕吴军容说不清,就写了一封信,吴军容便带上信出发了。可恨的是吴军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宣传部,还迷到一个家属区的楼群间转了十几个圈,急得差点哭出声来。县城的变化太大了,他几年都不来一趟,经常在深山老林里演皮影,不迷路才怪呢。后来在别人的指点下,好不容易找到县委大楼,看门的人问他干什么的,他说找宣传部告状的。看门的人说告状不找法院,上宣传部干什么,你得上你乡的法庭告去,那里有人专管告状。吴军容拐回去找乡法庭,法庭人一看那封信就说回吧,这件事正在受理呢。吴军容于是高高兴兴回来了。
  就在吴军容满县城转悠时,乡法庭两位同志来给李银碗送应诉通知书和原告起诉状。人家一说是法院的,李银碗就不由得全身紧张,好长时间松弛不下来。法庭的人让他好好看一看起诉状,尽快写出四份答辩状送去。法庭的人显然是同情他的憨厚,提了折衷方案调解,李银碗一口回绝了。法庭的人只好提醒他找个好律师,再找找证人证据什么的,说不定有希望,李银碗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一人就行了。
  李银碗心想,那都是白费劲儿,自己早就认定自己输定了,那皮影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自己确实占据了它二十多年。这个时间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挽救”与“保护”作用,站在法律的面前,就像虔诚的基督徒面对神圣的十字架,只看到自己过失的一面。
  两位同志说:你保存的皮影最好让我们看一眼,你尽管相信我们。李银碗想到三旺副村长说黄永顺已经请人家吃饭了,便说不行不行,我怕有人会抢走它。
  法庭的同志最后说,按照法定程序本来还有一段时间准备工作,但鉴于目前双方准备非常充分,也非常明朗,法庭调解无法奏效,我们认为开庭的时间应提前一些,希望你同意。李银碗说没意见,你们定哪天就哪天吧。心里却不住说:你们在忙什么呢,白忙乎,反正皮影是拿不到的,看你们认认真真忙碌的样子,真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六老艺人的出现
  
  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头来找李银碗,看见李银碗便问:“你就是李银碗?”李银碗疑惑地看着来人,觉得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你是……”瘦老头说:“我是陈家塬的陈仓子,原先你们村刘增寿是我师傅。”李银碗一下想起来了,忙说:“知道了,你就是陈仓子老师傅,我原来是见过老师耍皮影的,不想这一晃多年,还真认不出来了。”陈仓子不高兴地摆手说:“喊我老师,不敢当,我怎么敢当你的老师?”素不相识,怎么陈仓子说话的火药味这么浓呢,李银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陈仓子不等让座就自己坐下来了,说:“我这人一辈子不会说话,背着竹杆走巷子——直来直去,今天我来找你,你恐怕也猜到为什么了,我说话爱听你就听着,不爱听你就忍着点,忍不住,你拿根棍子把我从你家赶出去。”
  李银碗说:“陈老师,究竟是怎么了,你对我这样有气?”
  陈仓子说:“我是在生你的气呢,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生你的气。县委宣传部王部长找到我家,非要让我去法国演出,说我是刘增寿的徒弟,现在活着的惟一徒弟,说什么只有我才能代表咱们豫西皮影艺术的最高水平。我说还水平哪,老了,不行了,已经二十多年没动过一指头了,连皮影也没见过了。部长说民间艺人总是谦虚的,我们相信你会演好的。我说谦虚什么啊,就是想演给你看看也没东西哪。部长问谁有,我说布庄的李银碗有,他现在还带人演着哪。宣传部长说我给你要皮影。我说我真的不行了。可宣传部长非说行,他就让人给你要,你却说皮影让一场火烧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让火烧了它呢,只要人还活着。银碗,你是不是在撒谎呢?”
  李银碗说:“陈老师,我没有这样说……”
  陈仓子打断他的话:“你是怕我用你的皮影吧,你就说火烧了。我听了这话就哭了,气憋得慌,我想你这么小家子气,怎么连个大道理也想不通呢?你老弟想想吧,这几十年过去了,打从有了电视,咱们的皮影不就快完了,你老弟在山外演不下去了,只好去山里演,皮影观众就剩下那些山民了。可现在大好机会来了,法国人要看,你说这是不是千载难逢?我师傅当年那么红,也只演到了省府,可现在要演到国外去,连老外都要看了,咱们皮影的出头之日不是到了么,这机会多难得,而你却说火烧了。你怎么就不为咱们皮影的以后多想想,你放过这个机会哪年才有?我想到这事我就生气,我就心疼,我就不怕这几十里路远,跑来与你理论理论。我想把你痛痛快快臭骂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就是死也加快点……”陈仓子说着就咳嗽起来。
  李银碗忙帮他捶背:“陈老师,你冤枉我哪。”
  陈仓子说:“还说我冤枉你,到底火烧了没有?”
  李银碗说:“没有,哪来的火,那是村长骗宣传部的。”
  陈仓子睁大眼说:“村长为啥要骗人家?”李银碗苦笑:“陈老师,一言难尽哪。”便把这事前前后后说了出来。
  陈仓子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久久不肯相信。他急急走出屋子,到院门口看看,果然看见有两人探头探脑注视着自己,这才信以为真。他拐回来握住李银碗的手,愧疚不安地说:“老弟,错怪你了,你是好样的。想不到这箱皮影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错怪你老弟了,把你看低了。你中,硬骨头,我服了你,今天这几十里路我没白跑……”后来,陈仓子附在李银碗耳边说了好些话,然后充满信心地走了。
  一直等到晚上,四周麻麻黑的时候,李银碗把院门插上了。要说这个时候插上院门还早点,但今晚他与陈仓子有重要行动要实施,所以就早点做好准备,以免到了紧要关头来个措手不及,败了事情。他们商量好了,晚上十点钟,李银碗负责把皮影箱从楼上后窗吊下去(北方的瓦房一般都在楼上开几口小后窗),陈仓子负责把他侄子的出租车叫来准时停在房后的巷道里接走它,就是这件事,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相比之下,李银碗的任务就比较麻烦,他必须先锯断楼上后窗的四根窗棂,但锯窗棂是要发出响声的,夜越静声响越大,趁人刚刚吃过晚饭正看电视,女人们正锅碗瓢勺乱叮当的时候,这种锯木声才会被压制被淹没,让人不易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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