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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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队的语文老师黄国庆叫他出去,说有事情要交代,他跟了黄老师走出学校,学校外有一片杨树林,有一大片阴凉,两个人坐下来。黄老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的任务就是考试,心里不要有杂念,对你来说,未来就是大学,只有考上大学,农村的孩子才有出路,天灾人祸是免不掉的,自己的努力却一定要靠自己。”
  黄老师突然地和他说这样的话,寻军有些莫名其妙,平常黄老师根本不注意他,就盯着前几名,自从上了初中哪见过老师和他谈话。他瞪着眼看着老师,想不到回什么话。黄老师摸了摸他的头站起来说:“吃午饭去吧!”
  寻军看着老师慢慢走回了学校,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人都看他,他心里倒有点发毛了。拽着一个同学说:“为什么都看我?我脸上不干净了?”
  那同学说:“没有。”
  寻军说:“不对劲啊?”
  那同学说:“你是真不知道?”
  寻军说:“不知道。”
  那同学说:“你娘被天雷击了。”
  寻军一拳头照着那同学的脸就上去了。
  两个人打了起来。黄老师跑过来呵斥开两人问明白了情况,黄老师指着那个同学说:“是中考,要不是中考,我开除你!”
  那同学说:“他娘就是遭天雷击了,是上午发生的,我在电话上听我舅舅讲的。”
  他舅舅是西火村人。寻军觉得他的话不假。
  
  寻军把碗照着那同学的背影扔过去,不说话,掉了头往西火跑,身后的黄老师说:“你站住,你要不考试,你就对不起你死去的娘!”
  寻军还是跑了,头也没有回,钱摩擦得一点尿意也没有了,一路上就想着农村人骂人的话:你要害了人,叫天雷击了你!
  他的娘叫天雷击了。
  
  寻军跑回西火村的时候,看到大场上围着几个人,他往场上跑,跑近了看到穿了白孝的姐姐寻红,姐姐看到他的时候喊到:“你不到县里考试,怎么跑回来了?”
  寻军喊:“娘呢?”
  寻红不说话了,回过头看场上的草棚子,在外暴死的人村里的规矩都不让进村,就停留在村口的场上。娘还没有装棺,还没有来得及买木料,娘在草上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花被,草上看不出娘在哪,小得就像草上加了一根草。寻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突然不想看到娘了,甚至觉得从学校跑回来没有多大意思,他一屁股坐在了场上,歪过脑袋看对面的山,山顶上的云极薄,张着阔大的翼,慢悠悠地走。
  寻红走过来一把拽了他,要他起来,喊道:“你疯了吗?不参加考试,你跑回来做什么,叫你回来看天来了,你把娘的希望弄没有了,你回来做啥来了?你走啊!要不是为了你上学上山打什么山货,要不是为了你上学,我也不会早早就不识字了,你还不快往学校走,走晚了连班车也赶不上了。”
  寻军不动,屁股像吸铁石吸在了地上任由寻红拽他。寻红急了拽了他的头发往起拽,他被拽疼了,站起来抓了寻红的手推出她好远,他爹从远处跑过来,照着他的头打了上去,说:“你回来做什么?这里有你什么事情?”
  寻军梗着脖子说:“有娘!”
  爹说:“你再不走误考试了,你要有那份心就好好参加考试,就给你死鬼娘脸上争个光!”
  寻军说:“不考了!”
  爹说:“怎么能不考呢?你要不考等于是你爹也死了一回,你马上走,误了车,租车也别误了明天的考试!”
  寻军不走,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这时候泪出来了,阳光照着他脸上的泪骤然划出了两道亮,泪就断了线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看的人也都歪过了头,歪到了阳光直射不到的暗处:天也不长眼睛啊,好好过日子的一个家,叫天雷击了一个,天也是拣软人儿捏!
  
  把娘葬了,一家人坐了下来,有些事情要交代,爹不是一个管家的人,话少。外面上山的人依旧一大早就听到了响动,近处的山都摘秃了,往远处的山上走,走得远的时候要走到临县的山上,人开始相跟着走,怕走到远处的山上和临县的人打起来,毕竟是人家的山,什么东西值钱了人的眼睛就红了。
  爹说:“家里就缺念书人,误了考试就不说了,你是眼看得你娘不在了,你不念书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只能回西火来种田,你看看村前头王华家里,人家多妆光,考了大学,谁看人家爹娘不是仰了头看,咱西火五六十个娃娃就人家的儿独占花魁,人一辈子就活了一个后代,你是想种田还是想读书?你自己定,你娘不在了少了说你的人,这个家就由你姐来当。”
  寻红看了一眼爹,又看了一眼寻军,她看到爹比那天从山上回时瘦了,两鬓角有了白头发,那天的爹走路大步流星,脸膛因为阳光照射泛着红,爹递给娘钱的时候,娘沾着口水数了一遍,娘弯下腰把钱卷在了鞋垫下。现在的爹和娘在时不一样了,爹说一句话就望一眼对面黑处,往常这时候娘都在那片黑处给猪拌料,搅食的木勺子磕得料桶丁当响。寻红一下觉得自己大了好多,看着寻军说:“你得上学,不上学将来在社会上没有办法混。”
  爹看着寻红说:“把家里的米面缸和粮食缸都看一遍,缺啥了就去钢磨上推啥,不能因为没有你娘了,日子就散了,还得过。没有钱了找我要,家里你娘的一摊子都由你来做,寻军只管念你的书,读好读不好,将来有没有出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寻红说:“我明天跟了人上山,能赚一个是一个。”
  寻军说:“都上,我就想知道它天雷咋就击了我娘了!”
  寻红说:“天雷不认人!”
  爹说:“家里得留一个人看门。”
  寻红说:“寻军留下,我和爹上!”
  寻军说:“我和爹上。”
  爹看着寻军说:“要不你跟了人出去做一个月机砖?”
  爹半天后抬起屁股来走到黑处,提起料桶给猪糊食,用瓢挖了糠,对了地锅里熬好的菜叶子,搅了搅,在桶沿上磕了两下抬头叫寻红提了去喂猪,爹说:“出去做一个月机砖也划算,听人家说也能弄千把块。”
  寻红提了料桶走到院子里,看到场上王二海在收购青疙瘩,寻红望了半天,有人探了头捏住秤砣看吊高的秤,他就伏下来要他们看,寻红想,王二海也不小了,身边就是缺个扶秤的人。娘在场上躺着的这几天,王二海在村口的路上收购,没有进场,娘死了他还上了十块钱伤礼,几天都没有见他人,现在一下看到了,心里有些酸,莫名的酸。喂猪的时候又想到了娘,想到娘时觉得娘像一只天空收走的鸟。喂了猪从房后走出来,发现场上的王二海开车走了,心里突然又有了一丝茫然,收回眼睛看院中的指甲花,听得卖了青疙瘩的人走过门前说:“山上的路一天比一天走得远了,人和野蜂一样爬在山上,到处是人的喳喳声,明儿歇了。”
  “歇了。”
  寻红回到屋子里,屋子里暗了,她洗了一把手,端了面盆上阁楼上舀面,爹说几天来因为你娘都心累了,熬点儿米水儿,烙几张饼吃。寻红上阁楼挨着缸掀了看,有小米、大米、豆、高粱,娘把日子过得顺当,屋里的粮食铺排得满满的,娘是个好女人。寻红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娘临死的样子,她突然有些害怕了,觉得娘的阴魂还在这个家里走动,她甚至有些不相信大好的青天下娘就被天雷击了。舀了面快速下了楼,不敢回头看,爹在楼下喊了:“做事情,没有你娘一点利落劲!”
  寻红要弟弟添了水在地锅熬米水儿,她擀了面开始烙饼。
  爹叹了口气说:“家里的摆设好好的,就是少了你娘。”
  爹站起身要寻军离开灶火,他俯下身子捂了一袋旱烟探到灶前吸了一口,火把爹的黑红脸印得越发黑红了,烟锅子一明一灭的,早该亮灯了,爹怕浪费电总要等天黑透了才亮。娘活着时娘就不让亮,要吃饭的都坐到院子里照了月光吃,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亮一下。第一张饼子寻红端给了爹,爹说:“军,我孩来吃。”
  寻红觉得爹的语气和活着时的娘一样。寻红想哭,眼里就有泪滴了下来,滴到了鏊上,烘着的鏊“哧”响了一下。谁也不会想到是寻红的泪,鏊盖上的热气腾上去落下来,也是这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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