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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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海他爹一拍大腿说:“这事定了,中间找个证人,我要来成给你送过来。”
寻红爹觉得不对劲,来成是说媒的,要个媒人送钱是啥意思?却也想不到别处去,收了来成送的四万块钱,就开始到处去看沙子和水泥。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事蹊跷,他还安慰人家村里人,他是怕他儿坐禁闭呢。
寻红把织好的毛袜子送到弟弟的住处,弟弟看了一眼收了起来。寻红想用剪刀帮弟弟剪掉脚上的硬皮,弟弟不让,说自己能剪掉,要她快走吧。寻红说:“你不听话。”
寻军不说话,脸憋得通红,像有什么事要做不想让寻红知道,一定要她走。寻红就装了要走,走到门口停下来靠着窗户往里看,看到两个瞎子坐在床沿上开始练着一首新曲子,灯光下眼睛一翻一翻的,看上去有点鬼鬼祟祟,他们弯腰曲背,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上了皱纹,拉到抒情时,眉头就展开了,露出了太阳没有晒红的白印子。拉完一段曲子后,又开始拉过门,然后其中一个要寻军唱,寻军眉心一皱鼻子一抽胸脯一挺就唱起来了。寻红才知道他们合伙了,一起做事,她原来脸上的尴尬一下子没有了,她觉得弟弟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只有懂生活的人才懂得怎么来适应生活。寻红不是一个懂文艺的人,但是,寻红看着他们拉着二胡唱着的样子,她想起了初中学过的一句话:看上去多么活泼生动!
寻红往回走,想到阿姨那么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里发冷,一无杂物,纤尘不染,连只苍蝇都没有,而老人的干净就是一辈子的希望。自己不也因为弟弟乞讨而觉得难过么,想到弟弟一辈子要这么样度过余生,也寒冷过,没有想到弟弟也会唱歌了,他也有希望,他的希望是给人带去快乐,别人的快乐就是他们的快乐。寻红又想到王二海,觉得,人的脚下有一小块站立之地,就足够了,让别人温暖,自己也就温暖了。
寻红第二天特意到街上去寻弟弟,她看到一个瘸子领着两个瞎子,两个瞎子托着弟弟的肩膀,到了一家小商店的门口,他们成三角形站开。弟弟的歌声没有一丝苦难,唱到激动处,眉飞色舞。寻红听到那歌声里的快乐是扭动的,让身体不由得随着那歌声扭动起来,看的人真有人扭动了,寻红激动得颤抖,是身体里快乐在颤抖。弟弟那种鸟一般飞翔的歌声化解了生存里最严酷的一面,寻红觉得弟弟长大了。
寻红进入冬天后离开了杜部长的母亲家,不是她要离开的,是杜部长在县城里出了事情,被“双规”了。有些事情不好说,城里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阿姨心情不好就辞退了寻红。
寻红回到西火的时候,她觉得西火村没有一点变化,爹领着她去看了看批好的地,爹说:“开了村就动工,修楼!”
寻红一个冬天没有事情做,就要爹领着她上山摘黄花瓣。爹说:“没有人收购了。好价钱,就是没有人收购。”
寻红肯定地说:“有人收购。”
寻红和爹上山把黄花瓣儿摘回来放到院子里装包谷的囤里,因为囤是用荆条编的,缝宽,寻红要爹用烂席片围住它。西火周围山上的黄花瓣儿都被他父女摘完了,西火人还笑话他没事瞎折腾呢,爹茫然地看寻红,寻红不说话,就是笑。要是以前,爹早骂上寻红了,这一次出去回来后,爹不骂寻红,他以后还要凭了闺女养活,他不想伤闺女的心,他有时候觉得都对不起闺女。
有一天寻红和爹说,想去镇里买一些家里用的东西。一走就是一天,傍晚的时候,西火打麻将的人突然听到村路上有四轮车响,想也没有想到是收购黄花瓣儿的。看打麻将的寻红爹手里夹了根烟,和屋里的人说:“我出去看看四轮车上来收购啥,我看看是不是包谷涨价了。”这一看就看到闺女坐在四轮车上,开车的是王二海,闺女寻红碰上熟人了要车停下来,替车上的司机王二海发烟呢。寻红爹急忙往车前跑,却发现车直奔自己的院子。寻红看到爹的时候说:“爹,来收购黄花瓣儿了。”
爹说:“秤呢?我要不要去借一杆秤?”
寻红说:“借啥,多少都是自家的。”
她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反应,急着招呼人往车上装货。
装了货,爹看着王二海说:“你好了我儿还不好。”
王二海说:“我以后当你的儿。”
寻红就很有些意味地看了一眼爹,爹还是没有明白地说:“我招女婿来,你给你爹当儿吧。”
寻红说:“爹,我得跟了二海走,明天进城送车上的货,咱的货咱得跟了人,不能叫缺了斤两。”
爹就让寻红跟了走。
西火村的人看到又有人收购黄花瓣儿,就收起了麻将桌上山摘山货了,近处的山上都摘完了,又开始往远处跑,冬天的山上不怕蛇咬,也不怕天雷响,上山的人不怕天冷,跑一天头上还冒汗呢。收购的四轮车上除了王二海,还有寻红,爹说:“闺女家老跟着人家,不怕人笑话,以后还招不招女婿?”
寻红说:“你都收了人家财礼了,还怕人笑话!”
爹一下明白了来成送来的四万块钱是啥意思,是把闺女许配了人家!想提了钱去找王二海他爹算账,钱在信用社存着,信用社的人说:“你存的是死期,况且我们年底完任务呢,现在也没有钱,要等到过了年才能取。”
爹想到上当了,却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就又想到:反正他和我说的时候不是财礼钱,闺女嫁人还得我说了算!开了春正好用他的四轮车拉盖房子的料,等把料备齐了退不退你钱咱经法院说!
过了年,没有事情的时候,寻红爹天天望天,就等第一声春雷响,雷一响他就开始开工,还没有等天雷响,寻红瞅了好天气和爹说:“爹,没有娘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你把闺女嫁了吧,闺女有了。”
爹一下子敏感得反应过来了,问:“谁的?”
寻红说:“收购黄花瓣儿的。”
爹抬了手,想要狠狠打过去,却又想到了一句古训:儿大不中管,女大不中留啊!
附:
年月流失的生死活命
——《连翘》创作谈
□葛水平
植物的连翘比春天来得早,它开着最繁盛的花,当我看到城里的冬雪在窗外飞扬时,乡下已经有电话打过来说,山上的黄花花开了,我一下就想象出了它的样子,它让山野生机起来了。记忆中路边、沟畔、堤坡和山腰子,它几乎在早春覆盖了所有的裸土。家乡人把它叫黄花树,把它的花叫“黄花花”,它的果实在夏天叫“青疙瘩”,冬天叫“黄花瓣儿”。
连翘是土地给予乡民最实惠的额外的收入,而采摘它的季节里,人们蜂拥而上,兴致而回,其实,就算是收获的季节,连翘给乡民带来的那份热闹并不仅仅是钱的喜悦,是整个乡村动起来的喜悦。但是,自然有时候并不悲悯穷人,总是要出这样那样的事情,有被蛇伤了的,有被天雷击了的,乡民并不因为自然降临的灾难而退步,日子动起来才是幸福的一片天地。
我一直想写这样一篇小说,关于连翘的,关于乡民年月流失的生死活命。
我最早听说采连翘被蛇伤了的人是我的表姐,她采摘连翘时没有想到蛇就在连翘的枝蔓上驮着歇凉,只觉得手尖麻了一下,她甚至连蛇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她一直想着是连翘的枝蔓。表姐夫是有经验的人,他走近前用手里的镰刀削掉了表姐手指尖上的肉,粗肿起来的胳臂随着指尖往下滴答的血水慢慢退下去。她告诉我说,一个月没有上山,耽搁了收入。她在说此事时,没有因为蛇的伤害而担心自己的生命,只是忧虑乡民有些不懂保护连翘,折断了许多枝蔓,来年会减少很大的收成。
再一次听说采连翘被天雷击了是去年夏天,一个未过门的女孩子到未来的婆家玩,看着别人上山也想上,人走到山垴上就被天雷击了。被天雷击了的人没有重量,身体完好,衣裳被雷击得像鸟的羽毛,年轻的女孩,也是一个勤勉的女孩啊,就这样,被天公收走了。
天公收走多少我亲爱的乡民?土地埋葬我多少亲爱的乡民?经年的日月借走我多少亲爱的乡民年轻的生命?活下来的人依旧活着,卑微的生命在活过的日子里转嫁苦难,那苦难被转嫁到土地里,生、老、病、死,他们因土地而踌躇满志,因土地而作为骄傲的本钱,因此,他们从来没有埋怨过生不是城市里人,活不能坐着拿大把的钞票来,所以,我知道,我该写写他们,因为我也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一样地对幸福的渴望。
用双手获取得来的成果,而感到喜从心底生的快感,那是天底下最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感谢《芳草》,感谢作家刘醒龙,感谢《名作欣赏》的原琳先生!
最后,借《名作欣赏》一块空地,感谢退居二线的解正德先生曾经对我的厚爱!
(责任编辑:原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