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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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楼要往车上坐,杜先生拉开车门要寻红坐到前面,前面从来都是领导坐的,村里人一下子觉得寻红这闺女一走就不回来了,攀了个重要人物。坐到了车上,隔着玻璃望着爹和弟弟,爹拍了拍车窗要说什么,什么也听不见,寻红在车里喊道:“别忘了给猪糊食,娘在时猪吃一料桶,猪长了,得吃两料桶。”
车就开走了。路过镇里也没有停,只听杜先生和司机说:“按一下喇叭走,表示一下,这些人麻缠着呢。”寻红看到车窗外的镇长们在路边站着,笑着看着车里的人不停地摆手,车把外面人的笑闪了过去。
寻红当天被送到了市里,住进了老人的家。临走的时候杜先生把寻红叫到厨房的阳台上说:“我老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讲卫生了,你要处处洗手,或者说她要你洗的时候你就洗,不要反抗,其他她都好说。”寻红想:不就是洗手嘛,讲卫生是好事情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做得到。安顿好,杜先生就坐车回县里了,寻红才知道,杜先生是县里的组织部长,管干部的,自己家里没有人是干部,也没把杜先生当领导看,唯一觉得的是,杜先生走路的姿势和平常人不一样,说话时做出来的手势也不一样,怎么说呢,很有力度和派头。寻红觉得跟了杜部长享福了,连镇长都不敢小瞧自己。反过来又想了想,自己也不过就是来给人家当保姆罢了,假如给一个不管干部的人当保姆,照样没有人理自己,还不是西火村出来的寻红。寻红每天的任务就是打扫家里的卫生,帮老人换洗衣服,买菜做饭,每天的菜钱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老人平常不和寻红交流,有什么事情说什么事情,需要做什么了就叫她,只要寻红做一件事情,之后就是不停地要寻红洗手。寻红不知道这是一种病,这种病呢,就叫:“洁癖。”有时候她也会定定地看寻红,看半天后,就叫她去洗手,洗完手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什么的给她吃,一些动作很怪异,因为是老年人了,手和脑袋不停地抖。寻红叫她奶奶,她半天后很不高兴地说:“我老了吗?你怎么好叫我奶奶。”
寻红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也不好按农村人的规矩叫婶,想了想就按电视上的人那样叫她,阿姨。老太太不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算答应了。
下午留给寻红的时间很充足,她有时间会出去外面走走,她把周围住着的街道走遍了,也记死了,她看到有很多农村进城市来的人在做小买卖,时间久了慢慢就都熟了,听他们讲对面那个钉鞋的人的事情。钉鞋的是一个女人,温州来的,很吃苦,缺了一条腿,据说也是车祸弄残的,她每天自己坐了轮椅架了双拐来钉鞋,不管刮风下雨她总是定时定点的到,给人钉鞋的时候态度也好,家里有四口人,男人是常年卧床的病人,家里的收入就靠她一个人,她供了两个女儿上大学,现在都毕业了,在北京找了工作,要接他们去,她不去。她说,到了北京也闲不住,还是要钉鞋,在首都的大街上钉鞋,会给女儿丢人的,不钉鞋呢,人又容易坐出病来,她是一个不会享福的人,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寻红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弟弟寻军,弟弟虽然没有脚了,也可以钉鞋,要杜先生想办法办个残疾证,光明正大地坐到大街上钉鞋,人家能养活一家人,弟弟也可以养活自己啊。
有一次爹打电话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想法给爹说了。爹说是个办法,但是,寻军去了以后住到哪里,就是个问题,他需要有人来照顾,寻红给人家当保姆不能领了弟弟住到人家家里。寻红下午的时候又开始在大街上走,走了一段时间就认识了对面饭店一个男服务员,服务员是外地人,晚上不回家在饭店住,等于是看门。混熟了寻红说到自己的弟弟,那个人就说帮寻红想想办法。隔了一段时间,他见了寻红说:“办法是有了,就怕你肯不肯接受。”
寻红问:“住处有了还能不接受。”要他快说。
服务员说:“我们那里有几个瞎子在这个城市卖艺,合伙租着一间平方,你弟弟要不嫌弃就伙住在一起,等赚了钱房租平分,也好给他们减轻负担。”说完了又怕寻红不高兴,又补充了几句说:“我原先是想让和我住到饭店的,也不用花钱,和老板说了,老板说,一个没有脚的人住到饭店也不能看门,是添负担,没有答应,我才想了这个办法。”
寻红听了,觉得这也是个好事情,感激人家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就点点头答应了。寻红往家打电话要爹把寻军送上来,寻军也积极要来,他不想在农村呆着,春种都忙着,自己啥也做不了,还老听人喊自己拐子,觉得钉鞋也是个好事项。爹等种进去锄了头遍青苗,就到夏天了,瞅了一个好天气带着寻军来到了市里。寻红不好意思把爹和弟弟领家里,怕阿姨的脸色,就要爹在饭店吃了午饭,领着他们到了瞎子住的屋子。那地方有些乱,也不怎么讲卫生,又是夏天,苍蝇满屋子飞。寻红拾掇干净问弟弟行不行?寻军说行。两个瞎子出去卖艺了,他们是坐在街上拉二胡,有时候也走到饭店或商店门口拉一段喜庆的音乐,要几个吉利钱,一天两个人也能讨四五拾块钱。因为是瞎子,他们还顾了一个本地出来打工的女人做饭,寻军加进来了就得往里摊一份钱。
人还没有学会赚钱,就开始花钱了,万事开头难,一个没有脚的人,总得现实点啊。寻红和爹找了对面钉鞋的阿姨,和她说了寻军的情况,说想和她学手艺,钉鞋的阿姨听了,知道和自己一样是没有脚的人,一口就答应了,说:“保管一个星期就出师,还管给你弟弟买一台旧机器,生手上路不出一年就赚钱。”
送走爹,回到家,看到阿姨有些生气,就主动承认自己的爹来看自己了,没有来家怕麻烦阿姨,知道阿姨是爱干净人。阿姨就要求寻红去洗手,不停地用香皂洗,还要寻红换衣服,她觉得乡下人是最不讲卫生的人,有很多病就是从乡下传播到城市里的。寻红觉得阿姨病得不轻,自己洗得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香皂味道了还要洗。而且买回来的菜要碱水泡,说是如果不泡呢,农药就都残留在上面,人吃了容易中毒。寻红在城市里的变化,就是把一双手洗得白嫩白嫩的,透着阳光看上去像嫩豆角似的。但是,寻红不想过这种日子,这也不是自己的家,不知道要当几年保姆,杜部长才要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寻红下午去看弟弟的时候,看到商店门口卖指甲油的,就挑了一瓶红色的买了,还要求旁边修指甲的给自己抹上,总共花了寻红拾块钱,开头寻红还心疼钱,后来越看手指甲越喜爱,寻红就觉得值得。
她走到钉鞋处,看到弟弟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看得出神,因为是夏天,弟弟把脚上的一只鞋脱了,双腿放在地上,裤管里露出两条长短不一的腿,放在地上的腿让人看上去可怜。有人走过去,就在弟弟的腿旁边扔下一毛两毛钱,弟弟虎着脸,觉得被人小瞧了,同时缩回腿不让过路的看到自己是个残疾人。寻红从提兜里掏出两个包子来,给了弟弟一个,给了阿姨一个,阿姨不要都给了弟弟。寻红说:“中午吃包子了,我出门的时候拿了两个。”钉鞋的阿姨说:“你这个弟弟学得用心呢。”
寻红摸着弟弟的头,问寻军晚上住得好不好,瞎子好不好相处?
寻军就笑了,很久寻军没有笑了,他吃着包子笑着说:“瞎子回来数钱,不是数,是摸,摸得很准,一个又要练琴,说是刚从街上听到的,练了明天就能赶了潮流拉出来。两个人就不吵了,开始练。他们也挺可怜的,捏了捏我的脚,还叫我明天和他们一起出去讨钱。”
寻红说:“不去,你是出来学手艺的,跪下给人求告,丢人呢!”
寻军低下头说:“知道。”
钉鞋阿姨说:“闺女,你是没有念书,要念书能考了大学。”
寻红就不说了,没有念上书不能怨自己,得怨娘和爹,重男轻女,不把闺女当家里的顶梁柱,当了外人看。
寻红回到家,阿姨一下就发现了她的手指甲,阿姨气得站起来要她洗掉,她哪里能洗得掉?阿姨说:“你不洗掉指甲上的红,你晚上就离开这里!”寻红打开阳台用小刀一下一下刮,刮干净后,寻红看到自己的指甲盖上没有一点光泽,苍白得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