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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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姨两天没有让寻红出门,要她反思自己的过错,她说一个农村女孩子又不是城市交际花,把指甲染成红色,你是农村人,你是来当保姆的!
  寻红想不通是谁把这个社会上同时出生的人分成农村人和城市人了!
  两天后寻红出门着急得找弟弟,钉鞋的阿姨说:“你弟弟两天没有来了。”寻红去弟弟住地去找,屋子锁着。寻红想不到弟弟去哪里了,就顺着街道找,走出街口,就是大街上了,就在她考虑要往哪边走的时候,她看到了王二海他爹。她隔着街道叫了一声:“叔——”
  王二海他爹也没有想到在城市里有人会喊他叔,就照直往前走。寻红紧着跑了几步赶上去,跑到他前面回过身叫了一声:“叔。”
  王二海他爹看到是叫自己,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寻红,他想不起来是谁家闺女,肯定是东西一条河的人。
  寻红说:“叔,二海好了吗?”
  王二海他爹说:“好啥,住着院呢,原来的时候啥也不知道,现在呢,对以前的事情还是啥也不知道,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站起来走路了。”
  寻红说:“那就是快好了。”
  王二海他爹说:“你是谁家的闺女?”
  寻红不敢说是霍翠平的闺女,怕对方听了不高兴,就找了个话头问:“那他结婚了没有?”
  王二海他爹说:“和谁结婚?一辈子就算完了。哪个好闺女要嫁给他,要是有人肯嫁给他,冲冲喜说不定还好一些呢,没有。你是二海的同学?”
  寻红说:“嗯,是同学。”
  王二海他爹就往前走了,寻红突然想到,该问问他住那个医院,就冲了他的后身喊:“叔,你告诉我他住哪个医院?”
  王二海他爹指着前面说:“就那个,内科住院二部三〇五房。你看你多好,活蹦乱跳的。”
  寻红没有找到弟弟,倒打听到了王二海。她是听爹说过毕小红出嫁了,那么说不是嫁给了他,是嫁给了另外一个人。
  寻红想:毕小红到底失了良心了。
  
  六
  
  寻红第二天找到弟弟的时候,她看到弟弟坐在地上挽着裤管露出两条残腿,他前面放着一个破旧的茶缸,一些过往的行人往进去扔一些零钱。寻红在他对面看了半天,泪水忍不住往下掉,她想不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个把自己糟蹋得讨钱的人,就算是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也还有我啊,怎么能让他出来讨钱!寻红走过去弯下腰说:“你抬起头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要你念书你不念书,你要念了书也不会这么不懂羞耻,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寻军抬头看了一眼,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还没有抬过头,他低着头什么也不想,偶尔看一眼面前茶缸,他心里就盘算着有多少张毛钱了,加起来就是多少大票。他的理想在丢掉脚的时候就没有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动脑子的人,但是,他舍得下力气。做机砖的时候他用双脚刺泥,他是下力气的,他不念书,是真的不想念书,念书念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出息?没有娘了能说是因为没有念书?没有脚了能说是因为没有念书?寻军抬头看了看寻红,他说:“我不认识你,走开!”
  寻红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不认识我,也不该不认识霍翠平和李安平吧?你爹你娘总该认识吧?”
  寻军狠狠地说:“你挡了我的生意。”
  寻红捡起地上的茶缸,扶起寻军要他跟了自己走,他不走,寻红说:“我背了你也要把你背回西火,就算是爹知道了也不让你出来丢人败兴!”
  寻军喊到:“我好好一个人,我好好就这样了?你有本事叫人赔我啊?赔我一双脚来!我丢人是丢我自己了,我败兴也是败我自己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人!”
  寻红说:“就算是没有了脚,还有手还有脑子吧,怎么就不能像钉鞋阿姨那样活着!”
  寻军说:“我愿意这样活着,我愿意这样丢脸,我又没有把脸丢在西火!”
  身后的两个瞎子听到他们吵架,站起来走过来说:“闺女,要是和你一样,也不出来弄这营生,是娘生的都长了脸,谁愿意长了脸不值钱!”
  寻红坐到了马路边的草坪上开始哭,她哭她自己,哭弟弟,还捎带着哭王二海。想着原来的家,想娘被天雷击过的情景,娘的去世让家少了一半的温暖。爹的希望是供一个念书人上大学,弟弟却不上学了,要做机砖,弟弟不上学了,爹又有了希望,盖楼房,楼房因为弟弟的脚耽搁下来,每一次把钱攒起来了,就又要出事情,家总是空空荡荡的,可这是自己的家啊,尽管自己的家没有自己的地位,但是,家是没有选择的。她只能被生活推着往前走,她不能选择生活,她连她自己的命运都选择不了,就算是王二海现在是个好人,他能赔偿弟弟吗?弟弟又这么不争气,可是细想想,要他怎么争气!
  寻红不哭了,也不看旁边的弟弟,瞎子坐在小凳子上拉着二胡,曲子在街道上缭绕着,有人走过去,在弟弟的茶缸里扔下了一枚硬币,硬币敲打着茶缸沿,让寻红揪心般地疼了一下,如果不注意谁也听不见那声音,但是,寻红听见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突然觉得一个女人染了红指甲是多么俗气,她要活出个样子来,不是给人家当保姆就能活出个样子来,她一下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样就能活出个样子来,但是,她不是以前的那个寻红了,她要勇敢地面对生活,面对生活就是面对自己。她想到娘和爹为什么老是那么现实,是生活让他们那么现实的啊。爹在生活逼迫下不断产生希望,希望是一颗不发芽的包谷,它不发芽的时候,爹会想到别耽搁了季节和土地,该换换种子了。
  她走过去和寻军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前前后后都想想,你总会想明白的。”
  路过医院门口,她看到屋顶上写着:和平医院。她想我明天来看王二海,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车祸的受害者,他要不是可怜农村人,他也出不了车祸,况且自己还曾经把幸福寄托在他身上。爹说:“因为没有人收购青疙瘩了,夏天除了上地,人都开始支了桌子打麻将了。”
  夜晚,望着窗外城市的楼房,寻红想了很多。傍黑里爹来电话说,村里因她给杜部长当保姆在村前批了五间房的地契。寻红想到弟弟就说,批那地契有什么用,人将来还不知道咋办呢。
  爹说:“你将来招个上门女婿,过日子总不能没有规划,家里的担子还得你来挑。”
  爹的希望总是很及时地就出现了。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朦朦胧胧睡着,却又做了满脑子的梦,好像是一片包谷地,刚刚被爹收割过了,有未刨尽的茬根,有西火村的人都穿过包谷地去场上卖青疙瘩,坑洼不平的地,有那么多人绊倒,她也要穿过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不是地上的茬根限制了她,是自己的思想或者情感限制了,她看到每走一步路途中就会有一个陷阱,那陷阱就像茬根一样,慢慢就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咬噬着她的脚,她看到自己的脚和弟弟的一样,她害怕得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生活把她拖入了无望之域,她叫喊着:这不是我想要活着的生活啊!喊叫声把她自己喊醒了,她撩了窗帘,看到了城市上空有一缕霞色的云彩,她坐起来看着那云彩慢慢发白了,天边也就开始发亮了,她起来做饭收拾家,一天又开始了。
  下午,寻红找到了内科住院二部三〇五病房,她走近的时候,看到门上有一个四方小窗户,她在窗户上往里看,里边有好几个床位,靠窗户的一个床上坐着王二海。她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没有看到王二海他爹和娘,他就一个人坐着,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是蓝的,有几丝云彩。远远望去,城市里没有山,是一层一层的楼房。她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她不想叫他转身,她害怕他转过身来认出了自己,假如说,他要问自己来干什么,自己就不好回答。她还是看到了他慢慢转回了头,眼睛里没有光泽,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他不知道她是谁。
  寻红问:“你认识我不?”
  他不回答。
  寻红说:“外面的楼好高。”
  他不回答。
  寻红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
  寻红突然地闪了一个坏念头,她说:“认识毕小红不?”
  他说了一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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