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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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红送媒人走,跟着人家走出了村口,人家回头看了看她说:“你爹说的是正理,农村人十八九岁都出嫁,你现在要出嫁了,这个家就剩你爹了,一个汉们家,地里一下,锅台边一下,你说说,弄不好就得打两个光棍,你等着竖起楼来再考虑出嫁吧,不误,还小着呢,有女不愁嫁,好歪说话!”
  寻红觉得这话是给自己听,半天不好意思张口,看着媒人要走了,跑了两步拽了人家一下说:“叔,你能不能告诉王二海,要他等我几年,哪怕就一年?”
  那人停顿了一下说:“再说吧,人家屋里就一个娃,缺人手,捎带搞收购,急着用人呢。”
  寻红不知道还该说什么?那人背着风点了一根烟,看着寻红说:“回吧,风大。”
  往回走时,寻红就想着王二海,想着他哪都好,没有一样地方不好,就连他长得不太高的个子,也觉得正好,男人长得太高了还浪费布呢。心里叫着王二海,王二海,就想自己要给他写封信。回到家还没有等找出纸来,爹就要她把院子里的谷收起来,把楼上木仓里的旧谷倒腾出来,碾了,等有收购米的人来了当新米卖。收了谷爹要她做晚饭,不能因为没有娘了,日子过得就不像正常过日子的人,你娘活着时从不吃饭吃到人后头。爹端了饭到邻家的院子边上,等吃饭人都端了碗出来讲东西上下一条河的新闻,第二碗总是娘要了爹的碗回屋里盛出来给爹,天黑透了,爹才敲着碗帮哼着曲回来,走到门口,娘听见了脚步声,“吧嗒”把灯拉亮了,灯泡瓦数不大,娘已经透着月光把锅台上收拾利落了。寻红现在也学了娘就着天上的月亮洗了碗喂猪挡猪窝,累了一天,寻红顾不上想王二海,眼皮开始打架,倒头呼呼就睡。
  半夜里寻红起夜,想到娘,不敢起床,闭实了眼睛听村子四周围黑寂寂的声音,不知道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在叫,无边的黑暗压着她,不敢出声,憋着尿,呼吸也变成黑暗的了,仿佛天再也不会亮,把头蒙在被子里,觉得四下里有娘的影子晃动,自己要被窒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却是梦见到处找茅厕。天不亮听得爹披衣坐起来,坐在火台上抽旱烟,爹不喜欢抽纸烟,旱烟劲大,抽起来过瘾。爹边抽边咳嗽,觉得爹喉咙里有一口痰吊着,咳嗽时忽上忽下,听上去耳根一点也不舒服,她想着爹要把它咳出来了,却在喉咙里哧着不动。寻红起床后去了一趟茅厕,看到院里囤着的包谷,像被黎明剖开了,亮的一半有包谷挤着荆条鼓出来,黑的一半有一把锄立着,像一个人站着,同时她看到了穿过村子黑黑地走掉的那条路,寻红想,一个人要是走上路,走出这个山凹就好了。听得爹在屋里喊:“放出猪来,该做早饭了,一大堆事情等着做,地里的茬还没有刨,你吃了饭去包谷地把那些干豆角摘回来,掰出来也能换俩钱。”
  寻红站在院边上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天要亮了,空气里满是尘雾霞气,又黄又红,吸进来感觉稠稠的,能把人喝饱。看到爹扛着锄头下地,一天里人畜就都开始动了。爹总有一个接一个的希望,弟弟不念书了,他会有计划给弟弟盖屋,娘活着时和娘商量,娘去了,爹自己闷在肚子里,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什么时候爹能给自己拿一个主意呢!
  
  四
  
  整个秋天寻红不停地劳动,家里的,地里的,做不完的活。有一双半高跟皮鞋放在楼梯下,想找时间穿了要人看也找不到机会。洗锅刷碗喂猪,一双手在秋风中变得粗糙了,手皮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指头也粗短了,火炉里的煤熏得指头尖黑黑的,寻红就不看自己的指头了,这样的指头染了指甲花也不好看,她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像娘的手了。爹有几次发现她看着手出神,爹就说了:“入冬后,我上山打黄花瓣儿,你在家把院子里的包谷卸下来,等有个好价卖了它,明年春天该批地契了,没一座楼竖着,日子过着要叫人笑话了。”
  院子捂黑了阳光的两囤包谷,寻红的手一个冬天手掌心都要毛刺刺疼了,但人活着总是要一天天过日子,她想到娘活着时过日子的那分心劲,自己却怎么也找不来,出生在这个家,这个家却不是自己的,自己不知道将来要到哪里去活,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开始进入冬天,上山的人又开始补手套,秋天结籽的青疙瘩成了黄花瓣儿,干透了,比夏天的更值钱。好久没有见过王二海,傍晚时候又看见了王二海的四轮车冒着青烟开到了场上。寻红有几分激动,在等山上下来的人的一段空闲里,寻红简单写了一封信想写给王二海,写信的过程中,几次开头都不知道该叫王二海什么,最后想了想下决心写道:
  王二海:秋天走到冬天了,你不知道还记得不,秋天时,下泊村的来成叔来替你提过亲事,因为,我妈死了,你是知道的,家里缺人手,我爹拒绝了提亲,其实,我是愿意的,你要是能等明年我爹给我弟弟竖了楼房,我就能嫁你,你等等我,我迟早是你的人。
  信写了一半想着后面该怎么样写,就想趁着想着的一会儿出门再望一眼,看他现在做什么,不知道口渴不,要是口渴,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上来要口水喝,还想着什么来着?想着自己还没有换了半高跟皮鞋,往楼梯下找出皮鞋来想要穿,发现潮湿的地让皮鞋变形了,生出许多霉点子,哪里还能穿得上去,有几分失落,身子就站在了门口,眼睛就望到了河滩的场上,这一望呀,心就真悬起来,看到王二海和一个谁家的闺女坐在车帮上说话,不时望着后山的出山口,等上山摘山货的人下山来好收购。看他们俩说话的热乎劲儿,说到高兴处,那个闺女还扬了手打了他的头一下,王二海缩了一下脖子,笑着从车帮上翻下来。寻红走出门,往院边上走了走,手里写着的信就被手掌心的汗弄湿了,软下来,缩回来,缩成了一个团。看清楚了是河下对面一个村子里的毕福贵的闺女毕小红。她想不到毕小红怎么就和王二海坐到了一起,想着毕小红真够胆大了,就听得隔壁的婶从院子里出来倒脏水,婶看着寻红说:“红,你望甚呢?”
  寻红不好意思笑了笑,把手里那团纸越发揉得紧了,说:“望我爹呢,看他怎么还没有回来,收黄花瓣儿的都来了。”
  婶说:“看看人家王二海,好孩,好家庭,秋口上给你说,你爹想把闺女使唤到老了才好出嫁,人家来成做媒说了河滩下毕家的老二,要说那闺女瞧外表就比你差,可人家怪对缘分,你快看看,那撩猫逗狗的小样儿,人呐,说不清楚风从哪家门前要过。快看快看,烧得那毕家的老二妞,屁股都起燎泡了,坐不是站不是的。”
  婶又看了一眼,歪了歪嘴,很不屑地冲着刮过的风吐了一口唾沫,扭身走的时候腰身往上还摆了几摆,像是要告诉寻红:咱不稀罕她,看她疯得那样西火村都放不下了。
  寻红觉得手心的汗突然地就被凉风收干了,脊背也有些凉,把手里的信扭成麻花样,犹不过瘾,走到房后的猪圈里扔进去,猪以为要吃食了,跑到猪槽前等,却发现人扭身掉回头虚晃了一眼。地上的包谷堆了一地,她坐到小板凳上,把火柱伸到板凳下面,露出火柱尖来,拿过一穗包谷,用火柱尖在包谷的屁股上豁出一长溜口子,两只手在火柱尖上一歪,包谷就落到石板地上。两囤包谷,她得掰半个月。两囤包谷掰下来,手上起了泡,慢慢地长了茧。爹要她把新包谷,该脱皮的脱皮,该磨面的磨面,该往出卖的就卖,种包谷主要是为了卖钱,爹说一年的包谷要卖到五千块,一年里种地才叫不赔。
  日子和往常一样,寻红觉得心里少了什么,少的那一段空当常常被一种声音占去,是傍晚时分王二海的四轮车的发动声音。远远望去,人家毕小红已经站在车槽里举秤,俨然像老婆汉们了,寻红觉得那个位置本该是自己站着的,现在站着的那个和自己一样,但就是不是自己。她笑不出来,看到人家笑,心里难过,冬天黑得早,爹也看不清楚自己脸上的难过。她无来由就恨上了毕小红,有时候路遇了,假装看不见,躲开了走,真要碰了头顶头,人家毕小红不笑,自己倒先笑了,笑得牙关都酸了,笑是为了不让人家看出自己的心事,可那笑要多苦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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