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磐夜气压重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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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关怀,话锋一转,提出了他的臆想,“既然高队长您问到这个问题了,我觉得这有损于专政机构的形象,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再给他们加点‘钢’。”
  “钢”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角落,是粮食的代称。姚祖彝作为被专政对象,对执行专政任务的劳改干部提出这样的意见,尽管口气十分婉转,但内心还是捏着一把汗的——因为这等于变相对执行专政的机构,提出增加粮食定量的请求。是命运使然?还是凭着他的聪明,选对了诉说的庙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听了他这番话的队长高元松(绰号高善人),不但没有批评姚祖彝的请命之举,还把他的话逐级上报,场部领导居然破例给“右派”队每人每月增加了二斤粮食定量。记得,在宣布这一消息时,那几个饿汉手舞足蹈,但是谁也不知道此事的渊源——姚祖彝那颗悲悯人生的心。
  直到有一个星期天,我和姚祖彝同在院子里洗衣服,闲聊时他才向我低语了这件事。说实话,我当时对此事也并不完全信实。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人道心肠似乎可以理解,但是会不会“下里巴人”地去为几个饿汉清洗烂菜,并为此向“高善人”请命是个待解的问号。我每天出工在外,不知监号院子里的事情,为此事,我特意到伙房去询问炊事人员,虽然得到了他们的证实,我还是觉得像“天方夜谭”。直到有一次高队长召集“右派”开会,在会上公开表扬姚祖彝打扫卫生尽职尽责,还关心别人生活,我才开始对姚祖彝有所认识。
  我和他住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在炎热的夏日,为躲避屋里的闷热,晚饭大都端到院子里来吃,我看见他把自己分到的窝窝头,送给石油学院来的大肚汉刘士康吃。当刘推让时,姚祖彝的理由是:我干的是往工地送水的活儿,比你们流汗少。有一天,我吃饭时与他坐在一起,他突然用勺子往我窝窝头上抹了一块黄黄的东西。我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块黄油。我没有询问他何以会有这种高级营养品,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这人间罕见之物的,一定是家中非常富有之人。事实证明,我推论得绝对正确,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家人,从南方邮寄到劳改队的。继而,我知道了他的老家在浙江,属于书香门第,由于与我的家庭出身近似,彼此便有了更多的接触。
  记得,有一天我俩闲聊时,他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从文?这个行当自古就多灾多难!”
  我说:“可能与家庭影响有关,叔叔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少年时代我读过他发表在天津大公报上的‘十四行诗’。”
  “你父亲呢?”
  “他毕业于老北洋大学,学的是机械和采矿。”我说,“可惜的是,他思想激进,曾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年轻时就被国民党关进监狱,因为肺病发作而亡。”
  他说:“我和你的情状太近似了,家里过去还拿得出钱来,支援过‘地下党’的活动,可是现在……”
  “别说了。”
  我们的闲谈因涉及到了反右,便像受了电击那般谈话立刻中止。虽然,我们内心深处,都潜藏着对反右的不解,但从不影响劳动表现。有一天,他挑着热开水到挖湖工地上时,还没有到劳动的休息时间。他放下水桶,就挥锹挖土,当时正逢抬土的打擂比赛,看谁的肩膀最能负重。我刚刚压断了一根扁担,他推开了我,并在筐绳中间插进去一条新扁担。由于在“右”派群体眼里,他并非正常的劳动力,几百双“老右”的视线,都投到了他的身上。很遗憾,他根本没能抬起那三四百斤重的泥筐;虽然他失败了,人们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之所以如此,因为他并非劳动的正规军,能主动请缨来“力拔山兮”,足以证明他心中的火焰并没熄灭。
  当天晚上,我们坐在一个大炕上学习时,我向他耳语说:“你体力不行,今后千万别干力不从心的活儿。”
  他小声回答说:“我常常这么想,应该多给国家添砖加瓦。但是我要声明一点,绝不是出于赎罪之心,我们没有罪可赎,完全是对民族的一腔赤子之情。”
  我相信他的真诚。后来我们被分散到各个劳改队去了,基于满腔热血,在新疆劳改单位来动员无家室牵连的人去新疆开垦边疆时,他应征到西北边陲去了。我和他再也没有相见之机缘,但他对我倾吐的肺腑之言,我始终牢记于心。这样一个清纯诚实的学子,被划成“右派”已然是时代的悲情,到了1970年,怎么会被拉向了死亡的刑场呢?
  在历史跨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之后,有一天,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在北京西山脚下的一个公寓,碰到了中国文化部原电影局局长、诗人石方禹和他的夫人卢粹持女士,他们夫妇昔日也是从燕京大学毕业出来的学生。他们曾读过我的《走向混沌》,在谈起这部书的时候,便谈起了姚祖彝之死,尽管书中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但这两个燕大校友都为之感叹不已。方禹夫妇当时虽然和姚并不是一个系,但姚祖彝其人,他们还是知其一二的,当时他给方禹夫妇留下的印象,是个清高而正派的学子——为了让我知道他更多的情况,石方禹的夫人,特意用快递给我送来燕京大学校友纪念专刊。校刊封面印有“雄哉!壮哉!燕京大学”题字和校园内未名湖畔林木深深的图片,其中在有关姚祖彝的条幅里,留下如是的几行文字:姚祖彝浙江余杭人,1928年生,1946年入学,1950年毕业于经济系。曾在1949——1950年上半年任燕京大学学生会副主席。参加工作后,历尽艰难,终于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含恨逝世。殁年不详。在简介之前,还印有一张姚祖彝风华正茂时的半身照片:他身着深色西装,眉宇之间飞溢出一股英爽之气。他两眼的目光没有射向天空,而是向下凝望,在这座当年的洋学府,心比天高的学者雅士,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谷子地里的高粱,但是姚祖彝的肖像气质平和,两眼在向下凝视。难道这个时候,心怀报国之志的他,就在寻觅地狱之门?抑或是冥冥中的地狱之神,在预示着他并不美好的未来?
  北京城是1949年春解放的。姚祖彝在解放后,就担任了学生会副主席一职,这不是已然为他的青年时代定位了吗?如果不是对新中国有满腔热血,他当时是不会成为燕京大学学生会副主席的。他在燕京大学是学经济的,英语又是他的特长,可惜他生不逢时,如果他晚落生二十年,在改革年代里不正是他大展才华的时候吗!但是,人不能选择出生年月,他赶上了中国历史的蛮荒年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像风中的树叶,完全没有自主生活的权利。
  据难友告知,他是在上海姐姐家中被抓走的。当时,虽然是“文革”的混乱年代,他也未能预料到这一走,就是与人世永别。因而,他当时还对他的姐姐说:“过些天,我再来看你!”呜呼!他就这么走上了死亡之旅。侥幸活过了那个年代的我,在21世纪的今天,向这位地下的苦魂致哀!
  
  二
  
  王同竹君的脸虽然不失为清秀,但眉宇间深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楚。从这张遗像上,我们不难看出他有着苦涩的学生时代。我和他有缘一度时间内成为在劳改队中的难友,除了命运的近似之外,文学当了我们的“红娘”——在众多“右派”同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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