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磐夜气压重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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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友营养匮乏的问题;但是在那个年代,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孙本乔了。当难友对此表示谢意时,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就是孙本乔在那个年代的一幅悲天悯人的灵魂肖像。
  当时,与他交往最多的是王同竹,孙本乔每次来“右派”队看望同类,必有王同竹相伴。但是谁也想象不到的是,孙本乔与王同竹成为患难中的莫逆之后,在那困顿的年代,王同竹竞又把自己的妹妹王同筠,介绍给了孙本乔,成了孙本乔患难友人中的唯一异性知已,他们经过时间的磨合,后来成了夫妻。这种生命链环的对接,在劳改队中是绝无仅有的,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社会女性,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劳改犯,但是王同竹的妹妹却挑战当时的政治时尚,贴近了孙本乔的心灵。因而这桩婚姻,在一度时间内,成了劳改队中的佳话。 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种有悖阶级斗争学说的联姻,给他们自己埋下祸根——到了1970年处决孙本乔的前夕,不仅孙本乔的弟弟孙本岳随之入狱,就连他的妻子王同筠也被反复隔离审查,家中被掘地三尺。因而,当今天笔者追踪历史往事、打通她家电话、寻找孙本乔青年时代的照片时,她说已然没有任何一张照片了。
  
  四
  
  初识陆鲁山是在大饥饿年代的茶淀劳改农场。那是1961年的寒冬时日,可谓饥饿年代之顶峰。
  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冷色与暖色集于一身的人。初冬的一天,我和同类在西荒地的芦花荡里,干着割芦苇的劳动,由于那儿的芦苇长得十分粗壮,有“铁杆芦苇”之称,因而要不断地去磨镰刀,在磨刀石旁边,与正在另一块磨刀石上磨刀的陆鲁山,有过一次交谈。话题是从芦苇谈起的:
  “你是搞文学的,过去写过这样的芦苇吗?”他说。
  我告诉他在文章中出现过,因为我的故乡也有芦花荡,但没有这样方圆几十里、粗壮得像小树般的“铁杆芦苇”。我没想到的是,他一下子把芦苇人格化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活得还不如它们?”
  我听得出来,他在评说我们这个“右派”群体。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在这儿磨镰刀的人不只我一个,在历史大蒸锅里蒸煮的知识分子,正在分化变形,而他的话,显然是针对知识分子失重而表达的理念。我没有回应他的质询,万一有人汇报上去,连我也会成为被批判的靶子。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一点,继续表达他的生存观念:“当然啦,再硬的芦苇,也硬不过镰刀,但那芦苇毕竟像个汉子似的活过,不像我们每天要夹着尾巴做人。”
  我是从他这段精神自白,觉得他是一个充满阳刚气质的人,因而结识了他。我和他之所以一度成为患难中的知音,还有身世上的原因:我从小丧父,形影里只有母亲;他也在年幼没了父亲,也是由寡母喂养大的。这种命运上的近似,让我和他更加亲密起来。
  在大饥饿年代,劳改号尽管劳动强度极大,但是早饭没有干粮进腹,只供给定量的稀粥。吃早饭时,炊事员用一个大木桶给囚号们发粥,炊事员一手拿着个木勺,一手拿着一根木棍,把木勺里的粥用木棍刮平,才往领粥人的碗里倾倒,以示惜粮如金并向领粥人表示发粥人的绝对公平。有一次,我与来自农机学院的陆鲁山排在队尾打粥,待等我俩领完那碗晨粥之后,几个饥饿的刑事犯,便一拥而上手拿胶皮鞋底或把头伸进粥桶去抹吃残留在粥桶边的粥,由于脑袋往粥桶里钻的人太多,致使那个木制粥桶先是被外力倾倒,后来那圆圆的粥桶,便被抢粥人弄得满地滚动起来,那些饥饿的流氓与小偷之类,便索性趴在地上像一条条蠕动的蟒蛇那般,拼命往粥桶里钻,浑身上下被粥粘糊得像浆糊一般。“右派”们自我尊严并受过书本的教育,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没有下作到这个地步。但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得了浮肿病的“右派”,因为迟到了几分钟,没有赶上发粥,抱着一只空碗在旁边发呆。陆鲁山走了过去,他把刚刚喝了两口的粥,递给了那个同类。那身患了浮肿病的同类,推却了半天,陆鲁山还是让他接过了那碗粥。他说:“我比你结实,你比我更需要热能。我出工能到田里觅点野食,你都快走不动路了。”由于年代久远,那“右派”的名字,我已然无从记起,但是陆鲁山这一幕,能让我牢记于心。此外,我和他还一度在劳改队中,当过“右派”队的篮球代表队队员,他长得人高马大,个子比我更高上一头,试想在那个冰冷的年代里,他是多么需要热量充实体能之需,因而我把他的送粥之举,看成是他的灵与肉的写真,无法忘却。
  除此之外,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个性情中人。记得最为清楚的一件事,是因为丢失食品而引发的。当时,我的母亲来劳改队探视,她是两只白薯脚(即小时候缠过足),要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最后步行几十里路才能到达劳改农场。这对她来说已然十分艰辛,由于当时是中国的饥饿年代,她每次来探视我,身上还要背着许多的食物,以防我得了当时流行的浮肿病,可以说这些远途而来的每一块糕点上,都沾有母亲的心血。
  可是有一次,我母亲为我背来的食物,在我出工后,被留守在家里的浮肿号偷吃了。我对此十分沮丧,但陆鲁山表现出来的却是愤怒。他说:“偷吃这些东西,就等于吞噬你老母亲的心血,你老母亲把这些东西背到这儿来,流多少汗不说,心恐怕也在流血,怎么能原谅这样没人性的恶贼呢!”
  “行了,只当是进了你我的肚子算了。”我说,“这个贼一定是腹内空空,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下次我出工也把食物带到农场里去,贼就没有空子可钻了。”
  他急了,瞪圆双眼与我争吵起来:“你这个人是不是个基督教徒?人家打你左脸,你把右脸又伸给人家?”
  我自知这种让步是一种软弱行为,但我生怕陆鲁山闹出什么乱子来。因为长着“三只手”的人,都沾有流氓习气,一旦事儿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充满血性的陆鲁山,还是去惩罚了那个偷吃的贼。事隔多年,他在劳改队里是如何扮演福尔摩斯,寻到这个偷我食物的贼,我已然无从记忆,可是事件的收尾,我却一生难以忘却:那是一个周日,劳改队休息的日子,他到我的囚室里把我叫了出去,说是去见一个人。由于丢失食物之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我已淡忘了,因而不知他要我去见谁。走到后院老残队后,我们在院子里的一个偏僻角落站下。
  “你带我来这儿干吗,他们是快要去‘天堂’报到的人了!”我不无诧异。
  “是啊,我原来以为是咱们队里的小偷,偷吃了你的糕点。后来才知道是老残队的人员,溜到咱们囚室,干的这个勾当。我本想狠狠揍他一顿,可是下不去手了——他快死了。”说着,他推开一问破屋的屋门,土炕上躺着一个患浮肿病的枯瘦老人。
  “你说,是不是你偷的?”
  老者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认出他是地、富、反、坏、右中的反革命。老残队的成员寒冬时经常围着棉被在房根下晒太阳,我有一次在得病休息时,曾在墙根下与他有过几句交谈,从而知道他曾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个军官。在我和他目光对视的瞬间,他似乎也认出了我,眨了眨枯涩的眼皮,算是对偷吃我食物的道歉。
  至此,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拉着陆鲁山的衣袖,走出了屋子。
  “谢谢你……你找贼居然找到老残队来了!”
  陆鲁山说了一句:“只当我们是积了善德吧!”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虽然体态长得五大三粗,像个古罗马斯巴达克斯角斗场上的斗士,但他的心田中的冷色,却常常被暖色所淹没。这就是当年在劳改农场陆鲁山的一幅精神肖像。后来,随着劳改队的不断调动,我没能与他再次相遇。我只是从一些难友口中,得知他也去了遥远的新疆——想不到的是,这么一个个性鲜明的患难友人,也殉难于1970年的南京。据知,他不是与姚、王、孙同时殉难的,姚、王、孙于7月被处决之后,他本来可以躲过灭顶之灾,但他的个性决定了他在劫难逃——他不断为这三个难友鸣冤叫屈,于1970年的冬天,终于也踏上了不归之路。
  将心比心,我无法想象他老母亲的心情——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回到京城后,曾多方探询他老母亲的情况,结果毫无所得。随后又在昔日患难友人中间搜寻他的照片,还是未能找到他的遗照,因而只能以此简短文字,祭悼这位患难中的友人了……
  2005年年底整理,2006年来完稿。
  (责编:金锋 宋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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