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磐夜气压重楼

作者:从维熙

字体: 【



用自来水洗了一把脸后,对我实言了今天还心悸的镜头:“那天,我被公安人员戴上手铐,从家里带走。情急之下,她追了出来,一步踩空了,从楼梯上滑落了下来,致使已然怀孕几个月的娃儿,因为妻子坠楼而流产。”他说他所以保留下她的照片,是寄托对她的内疚和怀念,他甜美的家,早被1957年的那场强台风,撕成碎片了。
  我虽然安慰了他一番,自知我的言语是无力的。尽管如此,我从王同竹的身上,看见了知识分子难以言喻的悲哀。也许正是这个诱因,我和他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我们悄声地谈论社会的畸形,评说时代文学的贫血。记得,谈到文学时,我们议论最多的是浩然,觉得他虽然生活朴素,但是似乎得了“目盲”,大饥饿年代的中国,明明饿死了成千上万的庶民百姓,他居然写出了《金光大道》一书,真是知识分子的良心被狗吃了。这是我们交谈的一面。另一方面,我们身在囚瓮之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身份,而对国家丧失青年人的热情。按着劳改队的惯例,每到各种节日,都要莺歌燕舞一番,因为我过去头上戴过青年作家的桂冠,因而无可逃避地要按着队长的指点,编写个节目什么的——1962年的国庆前夕,我又接受了一个光荣任务,写篇诗歌在会上朗诵。我说我口齿不清,建议队长让王同竹担任该诗的朗诵,推荐的理由十分充足:他多才多艺,不仅会拉手风琴,而且有一副好嗓子。队长同意了我的意见,于是在我的往事库存中,留下了与王同竹合作的记忆。
  他的认真态度,让我吃惊。劳改队队长为了让我们的演出成功,特意给了我们一天的时间,让我们排练。在空荡荡的监舍中(别人都去劳动了),他反反复复吟诵这首诗歌之余,还不断地修改诗中的个别段落。我提醒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写的这首狗屁歪诗,不值得他那么投入。但是他反驳我说:“谁让你推荐我登台呢,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要么不干,干就得干出个名堂来。”我依了他,并为他去食堂打饭,以节约他的时间。记得在排练时,他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曾惊动了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姚祖彝,他隔着窗玻璃为王同竹鼓掌叫好,还高声询问王同竹说:“喂!你是不是当过演员?凭这水平,就是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也会获得满堂彩声。真的!”
  姚祖彝这一句助兴的话,却使王同竹顿时失音。
  我说:“你怎么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那儿是天堂,这儿是劳改队。”
  “真是一个敏感的文学坯子。”我说。“你是不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凉开水,用袖口一抹嘴巴说:“谁让咱们生不逢时,赶上个反右呢,不然的话,你我都是文化界的A角。也怨我们老祖宗屈原,给我们留下了到自投汩罗江时,仍然热爱楚国一草一木的相思传统。谁让我是他的子孙呢!哎——”他长叹了一声之后,又附加了几句充满悲凉诗意的自我表达:
  尽管我经受了
  许多磨难和屈辱
  黄土地啊
  我是你根上的叶
  无法割舍
  叶对根的依恋
  我为他的诗外诗动情地鼓掌。
  姚祖彝隔着窗子连连喊道:“好——好——”
  这个排练中的小小插曲,让我永生难忘。因为它不仅是王同竹的精神自白,也是这个受难群体,在那个年代的一幅集体肖像——那就是尽管沉沦为囚,但仍然斩不断与国家民族的苦恋与相思。
  到了10月1日的晚上,我的神经非常紧张,生怕他哪根神经闹妖,再来一次突然失语,那可就砸了锅了。在国庆节这个关口上,如果他突然中断他的朗诵,那将不是生活问题,而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与我的担心相反,他在大队部搭起的舞台上,朗诵得十分放松,不仅劳改队的成员们为他鼓掌,就连坐在前排的队长们也混淆了阶级界线,情不自禁地为他的演出拍起手来。
  这是王同竹人生命运中的高峰时期。不仅让近千名劳改人员,知道有个多才多艺的王同竹,就连监管干部也知道劳改的“右派”群体中藏龙卧虎。这是我与王同竹一次难忘的合作,也是我们欢乐的顶峰。时隔不久,我和他先后被解除劳动教养,身份从“大劳改”升格为“二劳改”。我去农场的百亩桃园、他到农场的千亩葡萄园去劳动——我们从此劳燕分飞,各去了各的巢穴。虽然彼此不住在一起了,但由于桃园与葡萄园仅有咫尺之遥,有时还能匆匆地见上一面。大概是到了1965年夏天,我和他在一个商店里不期而遇,他和我咬耳朵说:“我问你个新闻,听说潘汉年曾在桃园附近软禁,你听说没有?”我说:“有这么回事,他常在桃园对面的小河坡上垂钓,总是空竿而回。”他说:“你怎么没找老头子聊聊?”我说:“我们是普通劳改犯,他是特殊的劳改犯,楚河汉界怎么可以随便跨越!”他立刻认真地询问我说:“他住在桃园旁边的哪座楼?”我开他的玩笑说:“你真是又一次生不逢时,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了!老人去了哪儿,只有公安部知道。”他狠狠地捶了我一拳:“真是孬种,要是我早就……”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我已然揣测出他的意思:他要是在桃园劳动,就早与潘汉年结识了。
  当时,我没有特别在意他的这段话,只是感到他生命中潜在着一种突破羁绊的力量。这与我们初到这个劳改驿站时,他抱着用以“作茧自缚”的铁丝,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出自于同一生活理念:既然活着,就要敢于突破羁绊。记得,“文革”开始之后的1966年炎夏,新疆劳改系统来农场招募去新疆支边的劳动人员,其条件十分优厚:凡是去那儿垦荒的成员,经过一段劳动之后,都可以改变政治身份,成为真正的公民。面对“由鬼变人”的巨大诱惑,相当多的“老右”报名参加到去新疆的行列,王同竹又是走在支边队伍前面的一个。事后,据与他同去新疆并在同一劳改队里的难友哈长林在信中告诉我,面对大沙漠,他在艰苦的劳动之余,学起了维吾尔语。之所以如此,王同竹想扎根边陲,在那儿干出成绩,写出新疆的诗章来。纵观王同竹的一系列行为,都表明他是个热血男儿,是放在哪儿都能发光的金子。
  但是事与愿违,去农场招募支边人的许诺,没有得到任何兑现不说,对于去到那儿开垦沙漠的受难知识分子,还任意凌辱。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例,是强迫老地下党员陈野,赤着脚板在撒满蒺藜的道上跑步.然后吊在房梁上抽打,直打到陈野顺着肛门窜出稀屎汤子为止。此事件发生之后,在“右派”群体中掀起轩然大波,许多劳改支队中的“右派”,都准备逃离这块“山高皇帝远”的沙漠。随着成为真正公民的企盼完全落空,王同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与孙本乔一块逃离新疆的。临行前夕,王同竹找到哈长林,问他是否也一起离开这块令人伤痛的土地,哈长林与来自矿院的于立仁、清华大学来的张逢甲商量了一下,觉得“文化大革命”一团乱,跑到哪儿都不安全,还是静观之后再说。哈长林在信中这样写道:“真是命运不该我死,我决定留在新疆,如果我随着他们去了南京,那么被枪决的名单中,便又多了我一个倒霉蛋。”他的信中接着写道:王同竹离开新疆的当天早上,天下着霏霏的细雨。傍午时分,哈长林正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王同竹、

[1] [2] [3]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