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磐夜气压重楼

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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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本乔与一个并非“右派”同类、名叫陈仪刚的上海人,一起经过他的身旁。王同竹朝他笑笑,以示告别,哈长林还以微笑,算是对他们的送别。哈长林没有想到,这是他们诀别的微笑;那天飘落的小雨,竟然是老天为之而哭的泪雨。
  王同竹和孙本乔一行,离开新疆后先到王同竹的湖北老家,想在农村以务农为生,但到了老家的第二天,胳膊上戴着红箍的人,对他们进行了盘查。为了谋生,他们不得不另找落脚之地——孙本乔生在南京的外祖母家,便从湖北调头去了南京,在这座石头城里隐居下来,谋求生存之计。据家住在上海、原北京矿业学院学生卓景星告诉我,王同竹于1969年底从南京到上海时,曾夜宿在他的家里。王同竹说他和孙本乔以及后来也逃到南京的姚祖彝、陆鲁山,为了谋生不得不从事各种体力劳动:大到当搬运的苦力,小到车胎的修修补补,人间的三百六十行,凡是能用以糊口的,他们都涉猎过了。王同竹告诉他,他们虽然生活十分艰辛,但比在新疆为囚,多了几分人的自由。他这次来上海,是来购买照相器材,用照相维持生计。阔别多年的难友相见,亲上加亲,卓景星好好招待了王同竹,并送他坐上返回南京的火车。想不到的是,卓与王的见面,竟然是人生的永别——1970年7月,王同竹与在困顿中求生存的孙本乔、姚祖彝一块血洒南京。
  这四个殉难者,都与我在昔日的劳改营中有过往来——特别是其中的王同竹,因为文学媒介的作用,曾与我一往情深。在这里,笔者只能把这一纸祭文,寄往天堂汉河。遥祝他的文魂永生,并在天堂里抒写人间的悲情与苦难,以警示历史的今朝和来世……
  
  三
  
  在我的印象里,孙本乔与王同竹判若两人——他来自北京轻工业学院(现在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是个沉默寡言、十分内向的人。在劳改队中,我和他接触很少,但是流传于同类之间有关他的轶事,却常有耳闻。其中让我最为惊奇的,是说他是自愿钻到囚瓮里为囚的。虽然古语中早就留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说,但是在阶级斗争时时讲、天天说的历史年代,自愿钻进囚瓮为囚、甘当无产阶专政对象的人,还属于中国奇闻。一个高等学府的学子,何以会自愿到被专政的囚瓮中来呢?
  记得,那是四个小队的“右派”集中在一起,奋战在“人工湖”的日子。午休时刻,我看他坐在树阴下喝水,便也拿着一只喝水杯子走到他的身旁,询问这个传说的可信性。他看了看我,只回答了这么几句话:“这是谬传,世界上有各种各样愚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进监狱的。你们小队的张永贤与我是同学,你问他就一切都清楚了。”
  张永贤与我同住在一个监号,我向他询问此事时,他对我说起了孙本乔进局子的经过。他说:“孙本乔是个十分聪慧的人,在学校时就智商过人。1957年马失前蹄后,与我一起在清河制呢厂劳动改造。当时我们的活儿非常之轻,天天干的是把新疆羊毛分成一、二、三类,以供制呢时使用。按说这类活儿男人是干不过女人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他用自己的那双巧手,每天分捡的羊毛数量,总是超过了车间的女工。不仅我吃惊,连车间女工也觉得不可思议。为此,在那段日子里,他经常受到车间头头的表扬。除此之外,在张永贤的心中,孙本乔还是书虫子。在清河制呢厂改造时,厂里每月发给被监督劳动的“右派”18元钱生活费,他竟然拿出16元钱,在书店里买了一套四卷本的法国文学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为此,他不得不常常勒紧肚皮,喝稀粥吃咸菜。孙本乔本来就长得单薄瘦弱,还要节衣缩食买书,身体越来越糟。后来,监督劳动的项目不再是分捡羊毛,而是让“右派”分子去远郊琉璃河水泥厂扛运沉重的水泥。当他因扛不动那几十公斤重的水泥袋子,而不得不向领导提出身体适应不了,要求改换工种时,一顶“罢工”的帽子便落在他的头上。先是让同类们对他进行批判,孙本乔不服,据理力争,结果是争到大墙里来了。除他之外,凡是以人道情怀同情孙本乔的“右派”,也同孙本乔的命运一样,被公安人员押解着离开清河制呢厂,送到囚瓮里来了——张永贤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了张的这番话,我理解了“自投囚瓮”的含义:孙本乔并非真正“罢工”,只是因其劳动强度超出了他的体能负荷,便钢印一盖,按“罢工”论处,关进局子里来了。此为孙本乔的轶事之一。轶事之二,则不是来自张永贤的陈述,而是我亲眼目睹:在周日劳改队歇工的日子,从我对面监号里,常常听到“当头炮”、“车沉底”的吆喝声。起始我以为是劳改号们在用棋盘解烦,因为劳改犯的生活非常枯燥,除了铁锹和箩筐之外,没有用以精神解脱的东西,下上一盘象棋,并在行棋之间喊上两嗓子,渲泄一下愁苦心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而并没引起我的注意。但是有一次我去找王同竹,走进他们的监舍一看,“楚河汉界”之战的口号声,虽然依然此起彼伏,但是却看不见棋子和棋盘。我询问王同竹:
  “这是演绎孙子兵法?还是排练‘刘三姐’的对歌?”
  他笑而不答,让我猜猜看。
  我说:“我听起来像是吟唱《纤夫曲》,可是又没有水和船。”
  王同竹反问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是苦中作乐,抒发心中郁闷吧?”我说。
  “他们是在下棋。”
  “没棋子和棋盘,怎么下棋?”
  王同竹斜了我一眼:“这就是你这个秀才少见多怪了。棋盘和棋子,都装在双方心里。”
  昔日读过的古书里,曾读到过智圣下棋时,桌上不设棋盘,而把棋盘摊在双方心里。这是智商和记忆的对阵,古书上将之称为“盲棋”。此时,面对这样的场面,我惊愕地愣住了,我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在这个衣衫褴褛的苦难的群体中,在土炕上演绎着古代智圣们的游戏。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我看见下“盲棋”的双方,一个是来自北京大学的杨路,与其进行心战的对方,就是沉默寡言的孙本乔。王同竹之所以不能与我多言,他是在用笔记录着双方棋子移动的位置——换句话说,他在充当这场高智商竞赛的裁判。这个惊奇的发现,让我对孙本乔的印象陡然升华: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孙本乔,是我们这个受难群体中的智星之一。我从小就是数学中的低能儿,代数曾经得过零分,而孙本乔的那颗脑袋,却能记下每一步棋子的移动不说,还要运筹帷幄地争取胜算的战机,这是何等复杂的智商运动,他居然能演绎得那么轻松。因而,这可以称得上孙本乔的第二个奇闻轶事了。
  记得,我当时久久不愿离去,想看看这两个人之间,谁是最后的胜者。尽管后来孙本乔败于杨路手下,但是他虽败犹荣,因为他的对手是杨路,当年北大数学系来的“右派”杨路(今天的数学家)。多少年后,张永贤事后回忆说,孙本乔不仅聪明绝顶,还是一个十分忠厚的人,他解除劳动教养较早,从“大劳改”升格到“二劳改”后,还惦记着留在瓮里的同类。他从每月十几元的劳动收入中,拿出钱来为他们买来整瓶的香油和熟肉,以增加难友的身体热能。当然,对于经历过大饥饿年代的“右派”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远远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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