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如磐夜气压重楼

作者:从维熙

字体: 【



他是有过作品问世的。
  远在上个世纪的50年代,我在《北京日报》当编辑、记者时,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当时,苏联元帅伏罗希洛夫要来华访问,报纸副刊要配发一篇有关这位铁血元帅在二战时的相关事迹。记得,在副刊召开编务会议的时候,负责翻译作品的老编辑提出在编译局工作的王同竹的名字。不久,我在副刊上读到占了大半个版面的王同竹的译作《铁甲列车》(笔名王竹),当时觉得此人文笔流畅,是个才子型的译者,但是未曾谋面。“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做梦也想不到1960年在大墙之内,我们成了同一个铁瓮之囚。
  我和他初次见面的地方,是编织“作茧自缚”的铁丝网。由于牢房里人满为患,几百名“老右”初到这个地方时,住的房子是过去监狱的狱警养警犬的狗舍,为与田野间隔,因而需要为我们下榻的监号,编织与外界隔离的铁丝网。其实我与王同竹不在一个小队,但是他抱着一捆带刺的铁丝,居然走到我旁边来了,并说:“你是从维熙,我给你打下手吧!”
  我非常吃惊。这倒不是因为他道出了我的字号,而是出于对他的陌生。因而我说:“你不是我们小队的人吧?串队干活是违反纪律的。”
  “你应当知道我,一定知道我。”他自报姓名说,“我是《铁甲列车》的译者王同竹……”
  这个名字,一下把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但我还是心存障碍,不敢把他留在我身边干活——因为劳改队长正站在院子中央,监督着我们编织铁丝围墙的劳动。他似乎看出我的心绪,低声地为我解疑地说:“初来乍到,队长还认不出张三李四,你的顾虑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是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害怕,我则感到不是一个劳改小队的人,越过队界来找我一块干活(实为聊天),容易引发事端,所以我当天还是给他泼了盆冷水:“日子长着哩,我们有时间再聊吧!”他显得十分无奈,只好抱着那捆铁丝无声地离开了我。
  这是在劳改队中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敢于跨越樊篱的同类。为了这次的失礼,我内心难过了很久,并决心弥补上我的心理失衡。在一次出工的路途上,我走到他的身侧,对他说:“请原谅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怕引火烧身。”他说:“我这个人太感情质了,事后我也考虑到了我的失态,你是对的。”从这天之后,我和他常常在出收工的路上,彼此走在一起低声倾吐心声。之所以如此,因为在几百号人进行的队伍中,我们走在一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记得,他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他痛苦的学生时代了。他从小热爱文学,在湖北襄阳中学读高中时,与他的弟弟王同策便在学校里编辑一块名为《晨曦》的墙报。同时,他个人在《湖北文艺》、《工人文艺》等文学刊物上,开始发表诗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热爱新中国,并决心为她高歌一生的。但是这时,一个对他致命的打击不期而至:他在学校当老师的爸爸,因历史问题被枪决于刑场。他的母亲和妹妹被押送回乡,城市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可能学校出于俩兄弟表现还不错的缘故,让他们留在学校读书。年仅18岁的他,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思想和感情的磨砺:第一,父子的血缘感情,不是挥刀就能立刻斩断的,但是出于对新中国的热爱,他相信政府对他父亲的处理是有依据的,但这需要一个消化过程;第二,离开父母后,他和弟弟没有了经济依靠,如何继续学业成了棘手的问题。王同竹是这样描绘当时的困顿生活的:“我和弟弟上课之余,帮人干活打工,不够糊口时便靠向亲友赊借,充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当然,填不饱肚子是经常的事情,他便和弟弟到街头菜场捡拾菜叶菜头,煮熟代替粮食充饥。时隔多年之后,王同竹当年的一位女同学、今天武汉第十四中学退休高级语文教师夏顺萌著文回忆说:
  “在1952年初春的一个下午,他从我门前走过,曾有气无力地嗫嚅地对我说:‘你……有饭吗?给我一点好吗?’我立刻意识到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同学开口讨饭吃,生活一定到了无奈的地步。我当即点头表示同意,让他走进我的家。其实我当时的生存条件,不比他好多少,仅有半碗米饭当作晚餐。但是看他那个模样,我顾不得这些了,便到乱柴堆里翻出一个糠了心的萝卜,切好放在锅里和米饭一块炒给他吃。等他吃过饭,把碗还回时,我看见他的胳膊细如竹竿,一套黑布棉衣裤,薄如麻片……”
  这是当年对他充满同情心的女同学,描绘出高中时代王同竹的一幅肖像。但是王同竹没有被艰辛的生活压倒,凭着他性格中的坚毅,走过了他乞讨般的高中生活。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高中毕业后,他顺利地考取了武汉大学俄语系,抒写了一首他个人的苦难童话。在武汉大学由于其口语出众,深受俄罗斯籍教授的喜欢,他还没有从学校毕业,就常常被武汉外事部门调去当俄语翻译。王同竹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后被调入北京马列编译局工作。一个受了许多苦难的湖北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北京,但是他当真步入了首都。
  “在我看来,这就是飞天。我觉得学生时代的噩梦已然结束了。因而在马列编译局拼命地工作。在《北京日报》上发表的译作《铁甲列车》,就是我的成果之一。”他说,“除此之外,此时爱情也向我飞来。我和一个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来自西藏的姑娘相爱了。不仅圆了我的爱情梦想,还连我的文学梦一齐圆了——我和她一起把西藏的童话《公主与铁匠》、《美女的心愿》,编译成汉语,在《民间文艺》上发表……”
  王同竹对我回叙这一段青春往事时,是在周日的休息时间。我们彼此交心的地点,选择了院子的自来水水池旁边——他洗他的衣服,我洗我散发着汗臭的被单。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他最为欢快的时刻,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夹杂着他的欢声笑语。之所以记忆得如此清晰,因为中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情节:他洗上衣时,口兜里装着的那个与他结为连理的藏族姑娘的照片,差点被他揉搓成碎片。多亏发现得早,他匆忙地将浸了水的妻子照片,从湿衣口袋里掏了出来,因而我有缘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的倩影。这个镜头让我终生难忘,身着藏装的美丽姑娘的影像,虽然被揉成几道皱褶,但当他把照片抚平之后,我还是清晰地看到她那清秀的面容。
  “你真是福气不小,家里有这么一位等着你,你改造中该有动力了!”劳改队中难得有片刻的快慰,我开他的玩笑说,“人生得一红颜知己足矣,我祝贺你有这样一位佳丽相伴!”
  他背过身去,没有回答。我以为他是逃避我的目光,借机把那张沾水的照片装进口兜。可是我想错了,当他重新回过身来,把目光对准我的时候,两只眼睛里涌出泪光。不用他解释,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许多家庭,因为其中出了个“右派”祸水而解体,王同竹大概也没能逃脱那个时代的定律,很可能已然你东我西了。我无意间说出的那句祝愿的话,正好扎在他的心灵伤痛之处,为此我连连向他道歉,从而更深层地了解到凡是来到囚瓮里的人,心里都揣有一本苦难经文。为了转移他的精神注意,我开始和他说俄国文学中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他到底是性情中人,

[1] [2]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