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宣宗捻须不语。万寿公主也跪下道:“父皇,漼哥绝不会与虞道姑合谋害父皇的,定是这道姑自己失心疯,才干出这等坏事。”万寿公主话音刚落,就听马元贽“嘿”的冷笑一声。
万寿公主的确无谋,她这么一说,等于把话挑明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宣宗沉着脸还是不言语,似在思忖如何发落自己这个长子。郓王猛地抬起头,满眼是泪,大声道:“父皇,儿臣已入染池,难表清白,只有一死,以谢父皇。”说着拈起那托盘上一粒丹丸,就要放入口中。宣宗手一抬,道:“且慢。”马元贽也出来劝阻道:“郓王殿下,事情还未查清,你又何必如此性急,圣上明鉴,不会冤枉了好人的。”万寿公主急道:“漼哥,你不要做傻事,父皇不会怪罪你的。”郓王跪着挺直身子,将那枚丹药向宣宗、马元贽等人明示,道:“父皇,这丹药是虞紫芝所炼,虞紫芝服此丹药已然身亡,丹药有剧毒似已无疑,虞紫芝是儿臣举荐入宫的,此事儿臣难逃其咎,但儿臣还记得父皇命虞紫芝试服丹药时,虞紫芝请求找一男子来试。”宣宗点点头。郓王接着道:“若丹药果真有毒,即使找一男子试服,毒性发作时虞紫芝也难逃一死。”万寿公主这回机灵了,接口道:“或许这丹药真的如虞道姑所言,男子服得女子服不得。”
“正是!”郓王大声道:“儿臣要亲身试服此药,若毒发身亡,那只怨儿臣无识人之明,荐了妖人进宫危及父皇,儿臣以死谢罪,正合其宜。”郓王将后面的话隐住不说,反正在场诸人都明白。一仰脖,将那丹药丢入口中,脖颈一梗,强行咽下。宣宗立起身,急道:“漼儿不可。”郓王一笑,对万寿公主道:“好妹妹,为哥哥端杯水来,我有点噎着了。”万寿公主泪流满面,哽咽道:“漼哥你快吐出来,要试药另找人便是,牢里的死囚多的是。”一边的顾师言抢上前,将锦案上那杯净水递与郓王。郓王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朝宣宗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父皇,一会儿孩儿若是毒发,那是孩儿咎由自取,请父皇命侍卫绑住孩儿手臂,以免孩儿出丑便是。”说罢,闭上眼睛直挺挺跪着。
宣宗也不禁流下眼泪,道:“漼儿,你何苦如此,朕相信你便是,虞紫芝又与你何干!”一旁的马元贽与轩辕集面面相觑,郓王如此刚烈,实出他们意料之外,完全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顾师言大为佩服,郓王此举不仅胆识过人,也是行险之着,不如此则无以明心志,不如此即便宣宗不予追究,马元贽那一关也不好过,日后如何还能与夔王逐鹿东宫!还有,郓王认定虞紫芝并无谋害宣宗之心,这才决定以身试药,但若是虞紫芝为他人所收买,丹药果真有毒,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大丈夫行事,原也顾不得这许多,瞻前顾后,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最终授人以柄,还不如奋起一搏!
丹房内鸦雀无声,众人眼光都盯着郓王李漼。万寿公主想着虞紫芝的惨状,惊惧不安,拉着顾师言的手,问怎么办怎么办?顾师言附耳道:“郓王不会有事,我们上了马元贽的当了。”
已过了半盏茶时间,郓王还是那么直挺挺跪着。万寿公主上前问:“漼哥,你没事吧?”郓王睁开眼,含笑道:“没事,只觉丹田有一股热气弥漫,却是说不出的舒服。”万寿公主喜道:“太好了,这丹药没毒。唉,只可惜了虞道姑!”
宣宗脸色阴沉,虞紫芝是含冤而死了,这倒显得宣宗生性多疑,寡恩无慈了,不禁恼羞成怒,示意让郓王平身,扭头盯着扮成内官的顾师言,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顾师言知道皇帝要迁怒到他头上,现在可好,不但马元贽他们要杀他,连宣宗、郓王都恼恨起他来了,要辩白也无从辩起,若是把昨晚经历叙说一遍,说听到马元贽、轩辕集与郓王谋划犯上,马元贽明明与郓王不和,宣宗又是正值气头上,肯定不信。顾师言只有跪着领罪。
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训虽然误信谣言,但也是一片忠君好意呀,请父皇不要责罚与他。”宣宗“哼”了一声,道:“好意?离间朕父子,害得虞道姑惨死,若非漼儿冒死自明,岂不让朕铸成大错!”
马元贽看了轩辕集一眼,心想:杀鸡用了牛刀,原想扳倒李漼,未想只套住这个姓顾的,这姓顾的咱家在哪里不可以杀,还要费这些周折,唉!马元贽从宣宗话语里知道这内官便是顾师言所扮。
宣宗道:“你说是听信谣言,那好,现在便对朕说说,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顾师言跪着扭头朝马元贽看了一眼,马元贽笑眯眯地正看着他,那样子似在鼓励他尽管说、大胆说。顾师言心知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反而会显得愚蠢可笑,只有等宣宗气消了,冷静下来以后再将事情原委详细说出,宣宗才会明白这是马元贽一党设计陷害郓王的圈套。顾师言叩头道:“皇上,罪臣愚昧,无可自辩,甘领罪责。”宣宗怒道:“甘领罪责?你有几颗脑袋,便有十颗也该砍了。”郓王知道这其中定然大有蹊跷,忙道:“父皇息怒,此人诬陷虞道姑,锋芒直指儿臣,其用心险恶,谅非一小太监所能谋划……”
“小太监?”马元贽打断道:“此人是在逃钦犯顾师言,竟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拿下。”两名侍卫进来,将顾师言绑将起来。马元贽朝宣宗躬身道:“圣上,待老奴将这钦犯带下细细审问,定要追出幕后主使之人。”说罢,也不等宣宗点头,顾自命令侍卫推着顾师言往外走。万寿公主见顾师言又落到马元贽手里,心下焦急,道:“父皇,顾训他确是一片忠心,要不然他也不会冒险进宫来报讯,他其实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宣宗道:“不要多说了,顾师言死有余辜。”
忽听得丹房外一阵鼓噪之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万寿公主冲到门外一看,却见顾师言被一侍卫扛在肩上跳跃如飞,眨眼奔到高墙边。禁宫围墙高达二丈,这侍卫背负一人却是毫不费力地蹿上墙头,一晃不见。
马元贽目瞪口呆,那数十名侍卫也是望墙兴叹。大角观座落在大明宫西侧,高墙外便是皇家园林,虽有禁军把守,但想必拦不住此人。
宣宗步出丹房,问知顾师言被一侍卫救跑了,大为惊怒,道:“这还了得,朕的禁宫是菜市口吗?说来就来,说跑就跑!那个侍卫是谁?速速追查。”然而奇怪的是,在场数十名侍卫都说不出救走顾师言的那名侍卫是谁。
轩辕集出来得晚了,顾师言被人救走只是眨眼间的事,这老道没看到,但听侍卫们说那人背着顾师言还能翻上二丈高墙,也是吃了一惊。宣宗道:“秦恭。”一人应道:“在。”是个膀大腰圆的大胡子侍卫。宣宗命他速去查看今日当值的侍卫有谁缺差。
秦恭领命而去。轩辕集对宣宗道:“陛下,依老道看此人决非禁宫侍卫,不是老道小瞧了这些侍卫,这二丈高墙他们能空手翻越过去的便没有几个,更别说背负一人了!”宣宗摇头道:“国家俸禄养的都是这么些无能之辈,捉不住逃犯也就罢了,可恼的是竟连逃犯长的什么模样也说不清楚,唉!”轩辕集道:“陛下不须气恼,这也怨不得侍卫们,此人身手当世罕见,只是其相貌众说纷纭,这倒是可疑。”宣宗问:“有何可疑?”轩辕集道:“陛下可知扶桑岛有种奇术叫作东瀛忍术的?这忍术分九种,样样精通的称白衣忍者,这白衣忍者又分三等,最上的是精进忍者。关于精进忍者有种种传说,其一便是能幻化易形,胖瘦高矮、男女老幼,扮什么像什么,人称‘千面人’,比之中土的易容术高明百倍。”宣宗道:“轩辕真人这么说,莫非救走顾师言的便是东瀛忍者?顾师言怎么和日本人也有瓜葛了?”轩辕集道:“老道也只是猜测,不过顾师言与东瀛人关系甚密却是事实,老道就曾亲眼见他与一东瀛女子在一起。”
宣宗“哦”了一声,就见秦恭与侍卫统领范早行急急而来,禀报说当值侍卫一个不少。轩辕集点头道:“这就是了,不出老道所料。”宣宗怒气未消,道:“这些日本人敢在我禁宫内劫人,我大唐颜面何存!范统领,你会同九门提督查一查留居长安的日本人,一定要把顾师言给抓回来。”
郓王李漼道:“父皇,日本王子源薰君不日将率遣唐使来朝,此时搜查留京日本人似乎有点不妥,请父皇三思。”
宣宗沉吟未语。轩辕集忽道:“不知陛下可记得当年日本僧人吉备真备?”宣宗道:“吉备真备人称日本神僧,朕幼时在十六院时还见过他,传闻其早已仙逝。”轩辕集笑道:“此乃谣传,吉备真备尚在人世,或许便在长安城。”宣宗道:“是吗?真人为何忽然说起他来?莫非……”宣宗住口不言,看着轩辕集,意似询问。轩辕集道:“陛下猜测得是,吉备真备与东瀛忍者大有关系,其实吉备真备自己便是一名精进忍者。”
此言一出,宣宗愕然。万寿公主撇嘴道:“那老和尚我见过的,老态龙钟,一推就倒,不信他还能跑到这里来救人!”轩辕集笑道:“公主殿下,说笑了,吉备真备年高体弱,自然不会亲自出手,但精进忍者亦称忍者师,年过五十便隐退以授徒为业,他手下自然不乏能力高超的忍者。”万寿公主道:“你也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轩辕集尴尬一笑。宣宗瞪了万寿公主一眼,道:“不得无礼!”又对轩辕集道:“真人莫要见怪。”轩辕集赔笑道:“哪里哪里,老道确是胡乱猜测,但陛下不妨派人去潼关佛崖寺查一查。”一边的郑颢听到“佛崖寺”三字,眼神怪异地看了万寿公主一眼。万寿公主还不知佛崖寺已毁,嘟哝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老和尚在哪里?你都打听清楚了。”
一侍卫禀道:“皇上,佛崖寺已于年前毁于大火。”众人俱各诧异,万寿公主却脸现喜色。心想:好啊,庙也烧了,看你这老道还去哪里捉顾师言?她还真担心顾师言藏身于佛崖寺。
马元贽见跑了顾师言,大为生气,说道:“轩辕真人的北斗神数乃道家一绝,便起一课,看这姓顾的小子能逃到哪里去?”宣宗也想看看这传言中法力高强的罗浮山人究竟有何能耐?
轩辕集抖擞精神,要在皇帝面前显一显,只见他双目半闭,口里念念有词,左手掐算天干地支,右手拂尘拂得几拂,睁开眼道:“陛下,顾师言将往东南,其地多水,繁华鼎盛,当为扬州。卦象体用犯冲,顾师言此去非死则伤。”
拔剑已断天骄臂
轩辕集真不负其国师之名,料事如神,劫走顾师言的确是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也正是要带顾师言去扬州。
望月研一背着顾师言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把守园林的禁军,出了崇天门。顾师言起先也不知是谁救了他,他被绑得直挺挺的,脖子都转动不得,脸朝下,只看见地面飞速移动,快得令他眼睛发花。那人扛着他好似扛一根粗木头,这粗木头又似乎只有四两重,那人蹿高伏低,根本不以肩扛一人为累,跑着跑着,那人干脆把靴子踢掉,光着脚跑。顾师言看着那人两只光脚交互摆动,快得令人感觉起码有八只脚像风车般轮转,忽然醒悟过来,叫道:“望月先生。”那人脚步迟滞了一下,又快速奔跑起来,直到一片榆树林中才把他放下。顾师言微觉头晕,晃了晃脑袋,才看清那救他之人正是望月研一,身上的侍卫服色已不见,依旧是一件单薄的白袍,白色绫带扎腰,白袍下摆在足踝上方三寸,露出硬瘦如铁的双足。
顾师言深深鞠躬,道:“多谢望月先生。”望月研一木然不发一言。顾师言问:“望月先生可知衣羽小姐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去了扬州?”望月研一目光一闪,生涩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顾师言也不隐瞒,道:“是玉鬘说的。”望月研一又不吭声了,目光穿过榆树枝条盯着半空一片浮云,似乎心里有什么疑难之事决断不下。
此时已过了未时,红日西斜,榆树林中树影斑驳,一阵风来,枝条嫩叶轻拂,光影明暗变幻,望月研一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忽然开口道:“去扬州不去?”顾师言一直在等他说话,忙应道:“好,我正要去扬州寻衣羽。”望月研一似乎已下了决心,不再迟疑,道:“那就请上路。”顾师言问:“这就走?”望月研一瞪着他。顾师言道:“且容在下暂回寓所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如何?”望月研一盯着他看了一下,陡然跃上一棵老榆树,随即又跳了下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丢给顾师言。顾师言一看,却是一套衣物,还有一些银两。望月研一冷冷道:“今日不走,今世休想再见衣羽。”转身疾奔,消逝不见。
顾师言看自己身上还是太监的袍服,赶忙脱去,易容面具也撕掉,换上望月研一为他备好的衣物,却是一书生装扮,倒也合身。
天气渐暖,草青树绿,春色无处不在。顾师言自正月十五入京以来,一直沉迷于棋枰上,后来又给蒋士澄关了起来,已有多日未见野外景物,不禁胸怀一畅,四处转了转,穿过榆树林,却见面前是一汪湖水,这才知道到了昆明池。顾师言匆匆走到集市上,在一客店要了笔墨,写了两封信,给了客店小伙计三百铢钱,叫他把信送到小雁塔下杜府,交给杜瀚章公子与萦尘小姐。店伙计听说把信送到后还有赏钱,兴冲冲地抬脚就走。顾师言叮嘱他不要错认了地方,杜府门前有三棵大槐树,高达数丈,远远就能望见。店伙计说小雁塔那一带他熟得很,请公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