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远远见安雪莲三人下船登岸,上马往东驰去,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心想:只有等找到衣羽之后再去寻访山萝了。乃策马往扬州城而去。这望月研一好生古怪,在成都时他非把衣羽带回长安不可,如今又怂恿自己去找衣羽,还以断腕来试自己真心,听他的口气,似乎衣羽尚身处险地,只是衣羽若是有难,以望月研一的身手,又有什么艰险能难得倒他!
  顾师言由钞关南门入城,一路上轻车骏马如龙,箫鼓画船如梭,店铺林立,笙歌处处,扬州人物,靓妆炫服,摩肩接踵,繁华绮丽,红尘十丈。过广济桥,沿小秦淮北走十余里,果然见一庄园傍湖而建,那湖曲曲折折呈狭长型,西望水天相接,南北则可遥望对面河岸,庄园大部分屋宇都建在湖心小岛上,其建筑精美,远望好似蓬莱仙境。
  顾师言在湖岸逡巡良久,人影都不见,眼看红日西坠,只好打马回城。在城中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来到湖畔,一坐就是一整天,依旧毫无所获。望月研一有言在先“一日不见两日,两日不见三日”,所以顾师言也不甚心焦。
  清明过后的第七日,顾师言在湖畔已守了整整五天。这日天气晴好,古渡桥至大林寺一路来踏青游玩之人纷沓,长塘丰草,走马放鹰;茂林清樾,劈阮弹筝。顾师言一路看过来,到湖畔时,日已三竿。忽见一叶扁舟悠悠朝湖岸这边荡来。顾师言心中一喜,隐身于一株大柳树后面,看个究竟。
  小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冲开一圈圈波纹,三个女子弃舟登岸,朝顾师言藏身的方向款款行来,走在前面的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青衣婢女。顾师言心跳加快,这白衣女子体态行止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心情激荡,从柳树后踉跄而出,拦在那白衣女子面前,涩声道:“衣羽……”随即喉管幽咽不能成声。
  白衣女子退开几步,一青衣小婢上前质问道:“你是何人,敢拦我们小姐去路?”顾师言盯着白衣女子目不转睛,语无伦次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找得你好苦,你撩起面纱让我看你一下,不管你变得什么样,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妻子。”那白衣女子退在一边,一声不出。两个青衣小婢气势汹汹,道:“你这疯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小姐不认得你,快快闪开,不然有你的苦头吃。”顾师言高声问:“那她是不是名叫衣羽?”青衣小婢道:“快快住口,我们小姐的名字怎么能任你大呼小叫!”言下之意,白衣女子确是衣羽。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对你的一片痴心没有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能不理我!”说着,推开那两个青衣小婢,朝衣羽冲过去。这一冲冲得甚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撞到衣羽身上,顾师言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衣羽……”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是一瘦瘦高高的白衣人,黑带抹额,披发赤足,除了身量比望月研一高出一大截,那木然的神情简直与望月研一如出一辙。
  瘦高白衣人面无表情地问:“请女主示下,此人该如何处置?”顾师言这才发现衣羽已转到他身后,忙转过身去,还未开口,后领忽被人揪住,随即身子腾空,风车似的旋转起来,头晕目眩间,听得衣羽的声音道:“罢了,饶他去吧。”顾师言大叫:“衣羽,你不……”话未说完,忽然哑了,随后被重重摔在湖岸草地上,想爬起来,身子也僵了,丝毫动弹不得。听得衣羽与那两个青衣小婢碎步远去,顾师言却只能像一段木头似的搁在地上。
  直到过了晌午,顾师言才略微能伸伸腿、转转身,躺着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站起身来,眼望湖心小岛,心里郁闷异常,不知衣羽为何这样对他?突然大叫起来:“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你不出来,我就一天到晚在这里叫。”叫着叫着,胸中气血翻涌,猛地跳进湖里,奋力朝小岛方向游去。
  这湖心岛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离湖岸至少有两里地。顾师言游得精疲力竭,看那小岛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回头看,离湖岸也远了,黑骏马高昂着头似乎在看着他。顾师言是两头茫茫,咬咬牙,继续朝小岛游去,突然觉得左脚一阵抽痛,心知不妙,腿抽筋了,这下子不能游动,只在水面上扑腾,勉强不至于沉下水去。顾师言慌了,大叫:“衣羽救我,衣羽救我。”不一会,觉得右腿也开始痉挛发僵。这可真要命,双足不能踏水,身子便如铅块一般沉重,直往下坠。顾师言双臂死命划水,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棋局可以中盘认负,下次来过,这性命却只有一条,虽知游回湖岸势如登天,但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放弃。顾师言垂死挣扎,坚持了半盏茶时间后就开始呛水,若不是他内功有成,气息悠长,两口水一呛就会神志不清。又过了一会,顾师言只觉挥动手臂比搬一座山还难,全身力气已经耗尽,然而一灵不泯,临死前悲声大叫“衣羽”,随即大口大口地呛水,身子缓缓往湖底沉去。
  顾师言虽然呛水下沉,神志却依然清醒,双目圆睁,在水里四处张看,想找到那根救命稻草,忽见左侧有一团黑影破水而来,大喜,拼命划水朝那团黑影靠去,也不管那黑影是水兽还是怪鱼。顾师言晕头转向,一时又没看到那团黑影了,一番折腾,右臂伸出水面绝望地摇了两摇,身子复又下沉,蓦然手臂一紧,被什么东西咬住往上一扯,顾师言借力浮出水面,一个湿漉漉的马头喷着响鼻,粗重的鼻息直喷到他脸上,原来是黑骏马赴水救主。
  顾师言抱着马脖子,黑骏马四蹄蹬动,慢慢游回岸边。顾师言连爬上湖岸的力气都没有了,黑骏马咬住他衣领将他拖上去。顾师言急剧喘气,呕了几口清水,神疲身倦,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惊醒,天色已然昏黑,有两盏绿灯笼在他头顶上悬着,一个少女的声音道:“这人怎么还在这里!”顾师言爬起身一看,幽幽绿光中,衣羽和那两个青衣小婢就立在他面前。
  顾师言喜道:“衣羽,你不怪我了吗?我想游到小岛上去找你,差点被淹死。”顾师言这话有点乞怜的味道,好比苦肉计,希望衣羽回心转意。衣羽“嗯”了一声,问:“你真的很喜欢衣羽吗?”顾师言用力点头。衣羽又问:“那你愿意为衣羽去死吗?”这话问得有点怪,衣羽好像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另一个人。顾师言大声道:“衣羽,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衣羽道:“我只问你是不是真能为衣羽去死?”顾师言道:“我可以为你去死。”衣羽道:“是吗?那你刚刚怎么不在湖里淹死去?”顾师言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湖边风大,衣羽的雪白长裙随风飘动,轻盈曼妙好似仙子临凡,但灯笼绿光摇曳,又有一种诡秘之气。衣羽道:“你既然没死,说的话也就作不得准,若是你肯斩下一只手臂,那才算是真心。”顾师言一听又叫他斩手,反而松了口气,心知衣羽是在试他,衣羽肯定不知道望月研一已经试过他一次了。衣羽见顾师言面露微笑,便问:“你笑什么!叫你自断一臂你敢不敢?”顾师言去腰间拔佩剑,却只剩一空剑鞘,那把剑定是他在湖里挣扎时沉入水底了。衣羽“哼”了一声,手一扬,一把精光锃亮的短剑插在顾师言身侧草地上。顾师言拾起短剑,问衣羽:“你真的要我自断一臂?”“是,你不敢?”“不是我不敢,我怕你心疼。”“砍吧,我不心疼。”
  顾师言大喝一声:“好,那我就给你。”挥起短剑朝左臂斩下,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短剑一划而过,左臂肘部以下“嗒”的一声掉落在足边草地上。顾师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断臂,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听到那两个青衣婢女的尖叫,顾师言竟不觉得疼。然后,断臂鲜血喷涌而出,天旋地转,仰面倒下。
  
  且摘星辰满袖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已置身于扬州集市上,卧在一处墙根下,血迹斑斑,满身污秽,有两个乞丐正在掏他怀里的东西。顾师言伸手去推,伸出的却是一截断臂,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夜里,顾师言靠着墙根用右臂撑着慢慢坐起,伸手入怀,发现怀里的银两都给那两个乞丐偷去了。顾师言大为焦急,右手在怀里细细摸索,谢天谢天,温莫斯大哥遗赠的宝石指环还在。
  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顾师言踉踉跄跄站起身要寻个地方避雨,哪知刚一站直,就觉头晕目眩,勉强走了两步,一头栽倒在泥泞里,想要重新爬起来,右臂一撑,却只是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大雨直下到后半夜才歇,顾师言这时反而不觉得冷了,浑身发烫,发起高烧来了,后来就开始说胡话:“来二碗酒,剑南春?好!瀚章兄,我们一醉方休,萦尘也在?蒋云裳你来干什么!你这个贱人,设计哄骗我,害得我把皇帝、皇太子都给得罪了,还说什么红拂李靖,你求我也没用,今日非杀你不可,什么?自断一臂?那可太便宜你了。衣羽衣羽,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忘了我是谁了?我顾训呀,江东顾训。什么,你不认得我?啊,妖怪妖怪……”就这样如小儿呓语般絮絮不休。
  一个早起的货郎挑着担,担里有古董古玩、儿童玩具,要赶到红桥那边去叫卖,听到路边泥浆里一个乞丐说什么皇帝、皇太子,觉得好笑,便放慢脚步听了一下,听到“江东顾训”四个字,货郎愣了一下,挑着担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放下担子,走近那说胡话的乞丐,问:“你是江东人?姓顾?”顾师言只顾胡说,哪里还会答话。
  天已蒙蒙亮,货郎仔细打量卧在泥浆里的断臂人,看不出半点潇洒倜傥的样子,自嘲道:“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公子爷!”摇摇头,挑上担子赶路,忽听那断臂人又道:“日本王子来了?那还得我去应战,元宵棋会不是我得了第一吗?”货郎又放下担子,用一块汗巾擦去这断臂人脸上的泥污,左看右看,惊呼道:“顾公子,真的是你!你怎会成这个样子?”顾师言昏昏沉沉,呼出的鼻息热烘烘的。
  货郎挑着担子飞也似地往回跑,不多一会,就叫了个帮手来,背起顾师言就走。
  货郎名叫汪季喜,行三,人都叫他汪三。去年因在长安经商蚀本,流落襄阳道上,是顾师言慨然助其盘缠,才得以回到扬州与家人团聚。上月在茶肆里汪三听人说起京中举行元宵棋会之事,便问:“有位江东顾公子,听说围棋很厉害,列位是否知道?”茶肆里下赌棋的张东谷笑道:“汪三你又不会下棋,怎么也知道江东顾公子?人家是教皇帝下棋的棋待诏,他不厉害谁厉害!”汪三道:“我只知道他姓顾,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张东谷道:“他叫顾师言,听说去年在京里犯了点事,这元宵棋会他不见得能去。”
  汪三请来郎中为顾师言治病,郎中开了一剂小柴胡汤,煎好喂服,顾师言高热渐退,年纪轻体质好,七日后已能下地行走。汪三见他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他断臂的伤心事。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襄阳道上义助汪三,今日却仗他救己性命,人生世事,可比棋局难把握得多。汪三家也不甚宽裕,顾师言谋生无术,自思生平除围棋之外别无所长,便问汪三要了一两银子要到茶肆去下赌棋,汪三便让儿子阿祺跟着去。第一日便赢了十余两碎银。第二日又去,茶肆棋客公推张东谷应战。张东谷久闻顾师言大名,却是不认得,而且顾师言如今消瘦得厉害,只怕旧相识仓促间也认不出他来了。张东谷自视棋力不低,第一局与顾师言分先,开局在一个角上就走崩了,死一个大角。第二局让两子,没两下又输了。张东谷额头冒汗,咬咬牙,在棋枰上摆上四个子,赌十两银子。四子局未至中盘,张东谷就撑不住了,借口尿急,走到一边叫人赶快去请七贤街的秦照先生来救局。
  顾师言见张东谷老半天不落子,以为十两银子他输不起,便道:“张先生,这棋算和了吧?”张东谷摇头道:“让我多想想。”顾师言便起身到窗边看街景,见有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不禁想起自己的黑骏马,黑骏马忠心为主,自然不会弃他而去,定是有人趁自己昏迷不醒把马强行拉走的,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有些事顾师言现在不愿想,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茶肆忽然一阵喧闹,七嘴八舌道:“秦先生来了,秦先生来了。”“秦先生快来看看,老张受四个子都快支持不住了。”“这人昨天来的,赢了我们几十两银子了。”“看来非得秦先生出马才能降服他。”
  顾师言眼望天上的浮云出神,未留意身后之事。秦照袖着手,站着看四子局,看了一会,眉头一皱,问张东谷:“下棋的人呢?”张东谷不知道顾师言姓什么,叫道:“这位小哥,来来来,我下不过你,由这位秦先生代为出战如何?”顾师言转过身来,看到秦照,一愣。秦照也是一愣,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顾师言微微一笑,道:“秦先生别来无恙?”秦照惊道:“啊?真的是你!”张东谷“咦”的一声,奇道:“秦先生认得他?”秦照回头道:“你们敢和他下赌棋?他便是围棋第一的江东顾公子。”众茶客哗然。
  顾师言本不愿秦照说出自己名字来,出声制止已晚了一步。秦照随即也醒悟过来,一脸歉意,低声对顾师言道:“在下多嘴了。”便邀顾师言去他府上。顾师言辞谢。秦照这才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惊骇之极,元宵棋会决赛之日他亲眼见顾师言被神策军兵士押走,未料竟落到这步田地。
  顾师言辞别秦照下楼,叫楼下玩耍的阿祺一道回去。汪三卖货未归,妻子小香在院里汲水洗衣。顾师言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向小香告辞,要离开扬州。顾师言被秦照认出,形迹已露,他是朝廷重犯,不但马元贽、蒋士澄他们要取他性命,就是宣宗皇帝也饶不过他。顾师言与秦照虽无深交,却知秦照不是那种卖友求荣之人,但茶肆人迹混杂,万一有人知道他在京中犯下的事从而向官府告密那可糟糕,还会连累汪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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