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不愿与公主同车倒也不是因为避嫌,他是看到有个高大汉子在小巷一家客店门前的灯光下一闪而过,那背影极像朱邪赤心。小巷深深,顾师言追了一段路未看到有人,试着叫了两声“山萝,山萝”,无人应答。正要转身往回走,听得左侧屋瓦轻响,猛见一团白影疾扑而下,顾师言反应颇为敏捷,一个侧滚,“嗤”的一声,左袖已被利刃割裂,还来不及站起身,利刃劈空声又起,刀光一闪,瞬间逼近胸口。顾师言避之不及,心念电闪“我命休矣”!
蓦听暗处有人一声断喝,数点寒星激射而至,正欲刺杀顾师言的那白衣人躲避不及,只好舞刀将暗器一一击落,随即身子一纵,跃上屋顶,倏忽不见。
顾师言惊魂未定,拾起被白衣人击落在地的暗器,却是几把银鱼小刀,心中一喜,叫道:“朱邪赤心,山萝,山萝……”
听到山萝的声音从深巷处传来,“顾大哥,你要小心,你多保重,别再找我了。”声音渐远。
顾师言一直担心山萝落到安雪莲手里,这下子稍稍放心,赶忙出了小巷来到红桥畔,心想:那刺客一击不中,难保他不再来,这里人多,应该会安全一点。白衣刺客迅雷一击令他兀自心有余悸,这人是谁?身法轻捷来去如电极似望月研一,难道真的是老僧吉备真备手下的那些白衣侍者?吉备大师屡次救他性命,又怎会派人来刺杀他!
顾师言手扶桥栏,仰头望天,心中有个念头既令他恐惧又令他伤心:这白衣刺客是衣羽派来的!
当晚顾师言就在红桥附近一家客栈歇息,不知为何,一直心惊肉跳,便不敢解衣安睡,叫店小二端个铜脸盆来,悬在床边,然后盘腿坐在屋角,屏息入静。
谯鼓敲过四更后,正在吐纳运气的顾师言心中“格登”一下,感觉得到有股杀气迅速逼近,当即操起早已备好的短棍朝铜盆敲去,静夜里“咣”的一声响得吓人,便在这时,木窗无声无息洞开。
顾师言手中没有防身兵器,两眼紧盯着那扇开着的窗户,紧张得忘记了呼吸。那木窗好像是被风吹开的一般,再无其它动静,倒是隔壁客房的客人好生恼火地骂:“谁在敲锣?谁在敲锣?发癫了!”店家急急披衣赶来,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打开房门说铜盆不慎掉到了地上。
顾师言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次日一早,顾师言在客栈吃早饭,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走进来向店主合什问讯:“阿弥陀佛,请问店家,昨夜可有一个叫顾师言的年轻人来投宿?”顾师言微微一惊,这和尚找他有何事?他不认得这和尚。顾师言住店时用的阚人龙的名字。
和尚见店主摇头,又道:“那人断了一臂。”店主一听,眼睛便朝顾师言看过来,和尚随即也看到了顾师言,满脸堆笑,上前合什道:“顾公子,小僧有一事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顾师言心头一片黯然,心想:断臂之后藏身都不易,一眼就给人认出来了。客店人杂,顾师言不愿多啰嗦,跟着和尚便出了店,见门前有一辆马车候着,和尚殷勤道:“顾公子请上车。”顾师言问:“请问师父法号?宝刹何处?”和尚道:“小僧荣海,自幼在大明寺出家。”
大明寺是扬州城中最大寺院,顾师言曾去游玩过,但与寺僧却并不相识,荣海为何找上他?当下又问:“大师何以知道顾某的名字?究竟有何事?”荣海诚恳道:“公子到大明寺便知。阿弥陀佛,小僧绝无恶意。”顾师言看着荣海的眼睛,荣海微笑。顾师言也笑了笑,上了马车。
大明寺位于扬州闹市,一盏茶时间便到。在寺门下了车,荣海在前引路,领着顾师言穿过大殿,来到后边禅房。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日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大明寺竟然没有别的香客游人,只有数十个目不斜视的和尚端坐在大雄宝殿上敲木鱼诵经。
既来之则安之,顾师言暗自留神,随荣海进到一间宽大的禅堂坐定,小沙弥送上香茶。荣海道:“公子稍坐,小僧这就去向座师禀报。”
顾师言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禅堂内,心里没底,不知荣海的座师是谁?找他有何事?过了好一会,还不见有人来,顾师言正待起身出门,听得靴声橐橐,进来两个官员。前面那人四十余岁,五短身材,大脸,小眼,身穿刺绣青袍。后面一个年纪更大,总有五十多吧,干瘦干瘦,也是小眼,却很有神。穿刺绣青袍的官员一见顾师言便拱手道:“顾公子,是下官有事请教,唐突莫怪。”顾师言道:“好说好说,大人是日本遣唐使团的官员吗?”那官员与身后的瘦老头对视一眼,问:“公子为何一眼就能认出下官是遣唐使团的人?下官的汉话还有生疏之处吗?”顾师言道:“哪里!大人的汉话说得极好,只是前日遣唐使船靠岸时,在下亲见大人下船。”
那官员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下官对顾公子可是闻名久矣,江东孟尝之名谁人不识!”
瘦老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遣唐正使,左大臣藤原良房大人。”这藤原氏乃是日本国除皇族外最大家族,一向与皇族联姻,王子选妃,藤原氏总是首选。此次随源薰君来唐的藤原空婵便是藤原良房之女,源薰君与藤原空婵在启航来大唐之前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并决定返国时正式完婚。
顾师言对日本国事一无所知,猜不透藤原良房找他有何事。当下直言相询。藤原良房踌躇了一下,突然问:“顾公子当真认得羽姬?”顾师言思忖片刻,答道:“羽姬若真是从日本国来的,那么就是在下认错人了。”藤原良房又与身后瘦老头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山田录事,你对顾公子说说羽姬之事。”山田道:“是。”转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个叫羽姬的女子并非随我们使船一道从难波港出海的,而是在琉球海域救起的溺海者,当时她孤零零独自乘一条小船在海上飘荡,救上大船时人已昏迷,王子命医师救治,这女子醒来后自云名叫羽姬,说是唐宪宗年间遣唐使的后裔,思念父母之邦,此次搭乘商船归国,却遭遇飓风,差点葬身海底。”
藤原良房冷笑一声,道:“可笑!全船人都溺海而亡,就她一个弱女子侥幸逃生,一听就知是谎言,可殿下偏偏信她。”山田眼望藤原良房,不再说话。
藤原良房对顾师言道:“听说顾公子叫羽姬叫衣羽,可否对下官详细说说?”顾师言心想:这么说羽姬确实就是衣羽,只是她何以这般费尽心机要混到遣唐使的船上去?
藤原良房见顾师言沉吟不答,通情达理地道:“有些话顾公子不愿明说,下官也不强求,只是有一件事要让顾公子知道,这女子左腕有一道刀痕。”
“为什么不强求?就要强求,让我来问他。”门外传来一女子尖厉的声音,旋即有一朵彩云飘进禅堂,却是一个衣裙艳丽的女子,容色清纯圣洁,肌肤莹白如玉,好似一件精雕细琢的可无挑剔的玉器。这女子便是藤原空婵,顾师言昨晚见过的,当时没看清楚,实未想到其容颜之美一至于斯!
藤原空婵美则美矣,脾气却是暴躁,气咻咻冲到顾师言跟前,质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缠着源薰君殿下?殿下是我的未婚夫婿,她凭什么插进来!”藤原空婵带着哭腔了。顾师言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源薰君没有把他说过的衣羽是他妻子的话告诉藤原空婵。
一边的藤原良房和山田二人面面相觑。藤原空婵叫道:“父亲,你们两个都出去,让我来问他,一定问出结果来。”山田劝道:“小姐……”话未出口,空婵就尖叫起来:“出去出去。”藤原良房看了顾师言一眼,往外走,山田赶忙跟上。
藤原空婵盛妆炫服,在顾师言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好似翩跹的花蝴蝶。顾师言道:“藤原小姐要问什么?”
藤原空婵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顾师言,忽然逼近过来,一张雪白的脸几乎要碰到顾师言的鼻尖,热辣辣地问:“你说我美不美?”
顾师言贴在座椅上一动不敢动,一动就要触到她的脸颊。藤原空婵退后一步,好让顾师言看得更清楚,又问:“我和羽姬比,谁美?”
顾师言搔搔后脑勺,不知如何回答。见这女子眼神迷乱,心想:她若是发起疯来那可如何是好?果不其然,藤原空婵的举动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她一踢裙裾,绣花长裙扇子般张开,旋即右足踏在顾师言坐的椅子上,手托香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纯美的脸庞绽出妖媚一笑,问:“你敢不敢撩开我的裙子看一看?”
顾师言大窘,左看右看,宽敞的禅堂只有他和藤原空婵二人。
“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喊人呀?喊什么?救命?”藤原空婵笑将起来,一手提着裙摆,一寸一寸往上拉,露出光滑纤巧的小腿,眼睛盯着顾师言问:“羽姬的腿可有我美?”
顾师言面红耳赤,道:“藤原小姐,这样可有失体统!”
“体统?”藤原空婵浪笑起来,嗤之以鼻:“那是你们唐人的虚假礼节,我们东瀛女子只知爱和恨。”说着,又往上提裙子,雪白浑圆的大腿泛出美玉一般的光泽。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该不是想勾引我吧。”藤原空婵突然“呸”的一声,收回腿,放下裙子,一脸不屑地道:“勾引你?你这么个一只手的废人!”顾师言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冷冷道:“像你这种贱货送给我我都不要!”藤原空婵疯子一样尖叫起来:“我堂堂左大臣之女,王子之妃,你敢骂我贱货!”顾师言道:“王子之妃?说不定就被废黜了。至于左大臣右大臣什么的,也许一朝就变为庶民。”
藤原空婵气得直跳脚,忽然又安静下来,冲顾师言莞尔一笑,道:“你想气死我,我偏不气。只可惜这里是在大唐,若是在日本,哼哼,非把你那只手也砍下来不可,这倒是挺好玩。”
顾师言觉得这女子一股子疯劲,不想在这里多呆,往门外就走。藤原空婵过来拉着他的左袖,道:“我还没有问你话呢。”顾师言道:“我不认得那个羽姬,我是认错人了。”藤原空婵叫道:“你瞒不了我的,你昨夜在那大喊大叫,以为我没听见?你想看她的左腕,肯定是想知道她左腕有没有伤痕。嗯,衣羽,羽姬,都有一个‘羽’字。”
顾师言不好和她拉拉扯扯,只好站住。藤原空婵问道:“昨夜看你叫得那么伤心,是不是你喜欢她,她却不喜欢你?”见顾师言不答话,又道:“你手断了,她自然不会喜欢你,不过我可以帮你。”
顾师言看着她一脸的纯真,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恶毒主意?却听她说道:“我留你做我的侍卫,这样你就能时时接近羽姬了,也许你们会重归于好,怎么样?快谢谢我。”
一听这话,顾师言不禁怦然心动。
藤原空婵盯着顾师言的眼睛,得意地笑道:“好了,这就跟我走吧,给你换套衣服装扮一下。”
顾师言换上一套日本武士装,戴一顶圆笠,前檐压着眉毛,腰挎双刀,一长一短。领他去换装的山田录事说道:“长刀是武士刀,用于格斗;短刀名叫‘胁差’,专门用于切腹自杀。”一边的藤原空婵笑道:“胁差他用得着的。嗯,收好,别掉了。”
顾师言跟在藤原空婵身后回驿馆,藤原空婵乘马车,顾师言步行跟随。藤原空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道:“喂,唐傻,武士走路可不是这么走的,要一摇一摆,显得很神气的那种样子。”顾师言不理她,自顾埋头走路,但不自觉地就照她说的那样摇摆起来。
藤原空婵盯着他看,笑道:“这就对了。喂,唐傻!”
顾师言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
藤原空婵道:“你是唐人,又是个傻子,就叫你唐傻,你现在是我的手下,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遣唐使团在扬州歇了三日,这才启程进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有名胜古迹便去游玩,一见书肆便往里钻,看到书就买,个个显得十分好学。书买来却又不看,堆在车上,越堆越多,说是要带回日本献给天皇,谁献的书多谁就功劳大。是以直到五月初才来到河南道的新野。
遣唐使团的一干人,未申时分便在当地官府为迎候他们而备好的馆舍投宿,然后倾巢出动,买书、拜访当地有名的文人雅士,向荒野古寺的老和尚请教佛法等等。顾师言则老实地呆在馆舍里,这些日子他混在遣唐使团里,每日总能见到衣羽,但无缘说上一句话,他也不急着要和衣羽相见,他想看看衣羽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和藤原空婵争宠,要做王妃?衣羽是日本人,但一直生活在大唐,年前赴川途中,他们二人情话绵绵,顾师言从未见她流露过想回日本的意思,衣羽那时想的是做顾师言的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衣羽会变成这个样子?
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藤原空婵怒冲冲闯进来,开口就骂:“你是死人呀,整日缩在房里做什么!”凶巴巴地瞪着顾师言,顾师言站起身冷冷地瞪着她。
两人互瞪了一会,藤原空婵慢慢垂下长长的眼睫,道:“你随我来。”转身出门。顾师言稍一迟疑,便跟了出去。
藤原空婵出了馆舍大门,朝附近蔓山走去,只有顾师言一个人跟着,她也一直没有回头看,只顾急急赶路。顾师言不知她要去哪里。
走了一程,路边闪出一武士,对藤原空婵行礼,恭恭敬敬道:“殿下和羽姬姑娘在山脚下小河畔。”藤原空婵扭头,眼光狠狠地刺了顾师言一下。
绕山脚又走了半里路,见一小溪从林中潺潺流出,夹岸野花青草。五月的天气,午后阳光明媚,冷暖宜人,山野小景清幽如画。顾师言跟着藤原空婵沿小溪行了数百步,忽听溪边小树林中传来女子低低的腻笑,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循声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