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当晚赶到渭南歇了一夜,第二日刚起身,店家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匹马,顾师言出门一看,又惊又喜,系在檐下的那匹扬鬃奋蹄的高头大马不就是自己的黑骏马吗?黑骏马见到主人,甚是亲热,伸长脖子,马头蹭顾师言的手臂。顾师言轻抚马鬃,问店家这马是谁送过来的?店家说没看清,只听到一个声音,让我把马交给昨夜投宿的青年书生。顾师言谢了店家,多付了一些店钱,骑马上路。
黑骏马想必是望月研一送来的,只不知他是如何从杜府中把马盗出来的?要知道杜瀚章手下能人甚多,戚山堂、卞虎便是万人敌。
顾师言怕有追兵,没敢走官道,从小路往东再往南,行了二日,忽见路边桃林中有面酒旗,顾师言正走得乏了,便去买碗酒喝。这酒店甚是眼熟,一个胖老头迎了出来。顾师言记起来了,去年他和衣羽为躲避望月研一,共骑狂奔,曾到这小店喝酒暖身子。这一路行来,仲春天气,花木繁盛,与去年寒冬景象大不相同,是以顾师言都不认得这条小路了。
酒家胖老头也不记得顾师言了,切上野味,殷勤劝酒。顾师言问他可记得年前有位白衣姑娘曾在此饮酒?老头一脸茫然。顾师言提醒说那次板凳腿都被斩断一事,老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记起来了,你就是与那姑娘一起来的公子爷。”顾师言含笑点头,哪料到胖老头诉起苦来,说那次板凳坏了不算,那矮胖子与人厮打也没付酒钱就跑了,小店小本经营,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顾师言有点扫兴,匆匆喝了两碗酒,付了酒钱上路。
东行至洛水,找到那夜与衣羽避雪的洛神庙。洛神庙破败荒凉,瓦楞间挤出的一丛丛青草还算有点生气。顾师言牵马进庙,见当日他和衣羽遗下的那块牛皮毡还在,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这数月来并无一人到过此庙。
天色向晚,寒鸦归巢。顾师言独自生了堆火,吃了点胖老头烹制的野味,分不清是兔子肉还是獐子肉,只觉一个人好没兴致,回想那夜衣羽在火光下对他说的那句“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既觉甜蜜,复又伤感,一个人凄凄清清抱膝呆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庭院夜栖的鸟雀忽然“扑棱棱”四散惊飞,顾师言抬头一看,大吃了一惊,院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个人,一红袍人,一黑袍人。
顾师言霍地立起身来,拔出佩剑,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阵破锣般的大笑,黑袍人的声音极其刺耳。顾师言这才看清红袍客是老相识,黑袍人却是不认得,但鹰鼻凹目,面相凶恶,想必也是马元贽派来的神策军高手。
那红袍客笑道:“奚老怪,跟着我没错吧,我就知道这小子要走这条道,嘿嘿,捉回去见魏公也算咱们的功劳。”黑袍人嘎声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还要咱们出马?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戳死他。”红袍客道:“管他娘什么来路,捉回去便是。”说着踏上台阶,冲顾师言道:“喂,姓顾的小子,识相的自己把自己绑起来,免得皮肉受苦。”
顾师言近来屡遭危难,也有点临危不惧了。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蒋副使派我出京办一件大事,两位何故阻挠?”黑袍人一愣,问红袍客:“这是怎么回事?”红袍客“哼”了一声,道:“休听这小子胡说。”顾师言问:“两位是从魏公那里来的吧?蒋副使派我出京之事想必魏公还不知道,我若不是已归顺蒋副使,又如何能出大牢?两位若是不信,请随我到洛南见云裳姑娘。”红袍客突然吼了一声,喝道:“休要骗我!”顾师言一惊,以为谎言露馅。那红袍客接着却问:“你说蒋副使派你办事有何凭证?”
顾师言松了口气,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块铁牌,这是真修静给他的腰牌,那日事多繁杂,一直未交还给真修静,当即举牌朗声道:“腰牌在此。”红袍客与黑袍人走近来看,对视一眼,点点头。黑袍人道:“腰牌倒是不假,不过咱们只听魏公的,还是抓回去听魏公发落。”红袍客却是慎重,道:“若蒋大人真是派他去办事,也不好贸然抓他回去。”黑袍人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是敢使坏,就叫你尝尝我的黑风掌。”顾师言笑道:“黑风掌很厉害吗?还能强过红袍先生?我亲眼见到那么粗的铁链红袍先生轻轻这么一扯就断了,如此神力,只怕三国时勇力过人的关羽也有所不及吧。”
红袍客得了夸奖,表面上“哼”了一声,心里却是大悦。黑袍人对红袍客道:“我说这小子一肚子坏心眼,你还偏信他。你瞧,还想挑拨咱们窝里斗呢。”顾师言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衷心赞叹红袍先生的神力而已。”红袍客道:“奚老怪,也把你的黑风掌使一招出来,吓吓这个姓顾的,免得他途中逃跑。”黑袍人愤愤道:“你的神力就够吓人的了!这就走吧,去洛南,待查明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那时再使黑风掌不迟。”顾师言道:“天已黑了,明日一早再走吧。”黑袍人怒道:“还想拖延时刻吗,走!”上前要来揪顾师言。顾师言忙道:“好好好,走就走。”牵过黑骏马朝庙门走去。黑袍人在前,红袍客在后,将顾师言夹在中间。
刚走得两步,猛听黑袍人大喝一声:“何人挡路?”
沉沉夜色下,一个瘦小的白影拦在庙门前。
顾师言大喜,叫了一声“望月先生”。那瘦小白影背向而立,纹丝不动。黑袍人怪笑一声,扑过去就是一掌,但不知为何,足下却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跤倒在石雕门坎上。那瘦小白影已然转过身,黑暗中面目模糊,依旧不言亦不动。
红袍客叫道:“奚老怪,奚老怪。”倒在门坎上的黑袍人两腿痉挛地蹬了两下,双手一撑想要爬起来,复又趴下,喉管里唿噜了几声,就此不动。红袍客大惊,竟不敢上前扶黑袍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将顾师言的脖子拎住,退后数步,喝问:“你是谁?”对面那瘦小白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红袍客愈加惊惧,指节突出的大手用劲,捏得顾师言颈骨“格格”直响,厉声道:“再不出声,我就捏死他。”话音未歇,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与喉管霎时冰凉,往后便倒。
顾师言向前冲出数步,红袍客铁爪般的五指卡着他脖子不放,扭头一看,红袍客已仰面倒在五尺外。顾师言反手一抓,抓到一只手腕,使劲扯下来一看,却是红袍客被斩断的右手,惊得顾师言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慌忙将断腕掷于地下,喘气道:“顾训无能,又劳望月先生相救。”抬眼四看,瘦小白影却已踪迹不见。
洛神庙是不能呆了,顾师言骑上马沿河岸向东缓缓而行,暗夜里的种种声响不绝于耳,这一带并非深山密林,也不用担心有猛兽突袭,黑骏马能于夜间视物,无须顾师言控辔,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马背上微微摇晃,顾师言都打起瞌睡来了。朦胧中忽见前面有白影一闪,顾师言叫道:“望月先生。”催马赶过去。此时云开月现,四下里溶溶一片,好像雾气弥漫,十步之内尚历历可辨。顾师言追近一看,却见是一白衣女子的背影,窈窕柔美,行步轻捷。顾师言喜极大叫:“衣羽,衣羽。”那白衣女子却不回头,足不沾地似的飘行。顾师言催开黑骏马,全力追赶,一边高声呼叫。但那女子充耳不闻,衣袂飘飘,脚步极快,黑骏马四蹄奔腾,马背上的顾师言只觉两耳生风,左侧的洛水倒流如瀑,可就是追赶不上。顾师言心下焦急,不住口催黑骏马快跑,黑骏马也不顾河岸崎岖,纵身舒展,奔驰如飞。女子婀娜的背影在雾气中忽隐忽现,直追出数十里地依然无法追及。东方破晓,雾气消散,然而四望空旷,那白衣女子也如雾气一般了无痕迹。顾师言勒马彷徨,正不知往何处去寻,忽听洛水边有人曼声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顾师言转忧为喜,带过马头,朝河边驰去。只见河岸边一白衣少女正临水濯足,背影纤纤,歌声曼妙。顾师言策马来至少女身后,喜极而泣,叫道:“衣羽,我总算找到你了。”白衣少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老丑不堪满是皱纹的脸。顾师言惊叫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赶忙抱住马脖子,但见眼前依旧是一片昏暗。
顾师言心神稍定,方知那是一场噩梦,但手心有汗,眼里有泪,梦中情景令他心有余悸,又想起吉备大师曾问过他“若是衣羽容貌极丑又当如何”这样奇怪的话,心中不安更甚。转念一想,衣羽那灵动的大眼睛又岂是易容得出来的!定是自己近来屡遭劫难,心绪不宁,才会做出这般可怖之梦。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远处天际,朝霞蒸蔚,又是一个好天气。黑骏马也小步奔跑起来,丝毫不显疲惫。
此后一路再无追兵,顾师言经洛阳、奔许昌、过宿州,进入淮南道地界,到了一个叫高邮县的地方,距扬州已不过一百多里地,见天色已晚,便在高邮县歇夜,明日一早赶到扬州。
晚饭后,顾师言在街上闲逛,顾师言知道望月研一就在这附近,这一路来若不是他暗中保护,只怕也不能顺利到达此地。顾师言现在想问望月研一如何去找衣羽?要知道,扬州可是方圆百里,人口百万的大都市,富庶繁华比之长安犹有过之。
顾师言转到淮河畔,对着河水叫了几声“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心想:望月研一该现身了吧。却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女子的声音道:“唐人的确古怪,对着河水唤人,莫非那人是条鱼?”两个汉子哈哈大笑,打马从顾师言身后驰过。顾师言不敢转过脸来,他听出那是安雪莲的声音,两个汉子就是结藏和山木。
远远见安雪莲三人在一客店外下马,店小二牵马进后院,三人进客店去了。顾师言匆匆从那店门口走过,眼睛朝里一瞄,见安雪莲三人正在喝酒用饭。顾师言回到投宿的那家客栈,对店家说遇到一好友相邀饮酒,也许要彻夜不归,让店家不用等候,只照顾好马匹便是。店家以为顾师言是去嫖妓,笑道:“公子请便,马匹我自会让小二好生照料。”
顾师言来到安雪莲落脚的客店门口偷眼一觑,见安雪莲坐在一边,低头看手里一件什么东西,结藏、山木还在那里吃喝。顾师言在附近闲转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安雪莲三人进客房歇息去了。顾师言走进店里说要投宿,问刚才那三位客人住在几房?店家说是天字3房与4房。顾师言问5房可有客人住?店家说没有。顾师言便要了5房。
客房与客房之间是由一层厚木板隔开,隔壁声响稍重便能听到。顾师言刚入房坐定,就听得板壁那边的结藏嘶哑着嗓子道:“山木兄弟,你说我们少主当真会爱上仇家之女?”就听山木“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没听清,忙走过去将右耳贴在板壁上凝神细听。又听得结藏说道:“杀害老主人父子的是尉迟玄,以我们三人之力,即便加上少主人也远不是尉迟玄的对手。少夫人说尉迟玄中了高昌大腹蛇之毒,但我跟踪他数日,他精神好得很,哪里会倒毙!其实他早已发现我在跟踪他,不知为何没有出手杀我?”山木道:“我们寻找少主是为了好一道回吐蕃求论恐热,只要论恐热肯让雪域神鹰赴中原为老主人复仇,那么尉迟玄就不足惧了。”结藏道:“雪域神鹰从不出藏边!少夫人就是不死心,我倒是担心那小妖女是在利用我们少主。你想想,谁会爱上杀死自己父兄的人呢!”山木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顾师言又倾听了一会,直到隔壁传来鼾声才坐回床上,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听结藏他们言下之意似已发现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的踪迹;忧的是乌介山萝竟会对仇人萌生爱意!
次日一大早,顾师言就起身去牵了黑骏马在一边守候,要跟着安雪莲找到乌介山萝。过了一会,就见安雪莲与结藏、山木牵马出来,未吃早饭便上路了,却也是朝扬州方向而去。顾师言暗喜,远远跟随,黑骏马脚程快,不会追丢掉,一路上行人车马甚多,也无须担心被他们发现。
巳午时分,便到了扬州城外,却见安雪莲三人绕城而过,到了淮河边,连人带马一起上了渡船。顾师言自然不敢和他们同舟共渡,眼睁睁看着那渡船飘飘过河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也想追过河去?”顾师言回身,见望月研一抱臂而立,眼神如冰。顾师言喜道:“望月先生,我正要找你,你一定知道衣羽的下落。”望月研一不答,突然厉声问:“你对我们女主究竟是不是真心?”顾师言道:“生死不渝,天日可表。”望月研一道:“好,你若斩下左腕以示诚心,我就领你去见我们女主。不然,负心之辈不见也罢!”顾师言吃了一惊,心想:不断腕就是负心,这是什么道理!不禁面露难色。望月研一冷笑道:“此去寻找女主千难万险,或许性命都要丢掉,为我们女主你一只手都不肯舍,又谈什么生死不渝!”脸露讥嘲之色。
顾师言最听不得人家怀疑他对衣羽的感情,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了衣羽,在下何惜一手,反正在下这条命屡次三番蒙望月先生相救,望月先生要我这只手,那就请拿去。”说罢,右手抽出佩剑,左手平伸,眼睛一闭,狠狠斩下。
这一剑顾师言用了全力,剑锋未到,左腕肌肤已觉一阵冰凉,浑身一颤,毛骨悚然,刹那间,剑刃已斩在左腕上,顾师言脑子里瞬间浮现红袍客那只血淋淋的断腕。却听“叮”的一声响,剑刃好似斩在金属硬物上,顾师言左腕猛地往下一沉,却是毫发无损。顾师言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望月研一。望月研一脸色顿时和缓下来,道:“我们女主总算没有错看人!你记住,过广济桥往北十里,有一龙虬庄,左侧有一湖,你在那附近等候便是,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总有相见之日。”顾师言深深一揖,抬头看时,望月研一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