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好比迅雷击中枯木,顾师言两耳“嗡”的一声响,全身都僵住了。
藤原空婵咬着嘴唇,嫉妒得要发狂,见顾师言呆呆不动,便过来拉着他的手。顾师言傻了似的被她牵着手走,转过一尊残破的石翁仲,只见柏木下,草地上,一对半裸的男女纠缠在一起,正是源薰君和衣羽。
衣羽的白裙解开铺在地上,仰卧在上面,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她精赤的两腿上,白得耀眼。源薰君伏在她身上,一边和她亲吻,一边在她胸前抚摸。
顾师言的心猛烈收缩起来,缩成蚕豆一般大,空荡荡的无依无凭,蓦然狂嚎一声,好似困兽悲鸣,甩开藤原空婵的手,转身狂奔。
圆笠掉了,衣衫被荆棘挂破了,顾师言浑身不觉,伤心之痛比断臂更甚,只有不停地奔跑,才可以逃开那揪心摧肠的一幕。不知怎的就奔回新野城,到了一家酒店里,一碗一碗地灌酒,以求一醉,然而酒也和他作对,白水似的没有酒味,一坛烧酒下肚,脑子依然清醒,草地上那纠缠着的身体一下一下撕扯着他的心。
酒店门外来了一群远客,人声嘈杂,忽有一匹高头大马窜进酒店来,对着顾师言昂首嘶鸣。顾师言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醉眼,见一个硕大的黑马头对着他喷响鼻。顾师言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搂住黑马头,叫声“我的黑骏马”,涕泪俱下。
酒店随即涌进一群人,一个女子叫道:“公子,公子。”却是萦尘的声音,顾师言一下子醉死过去。
长夜杀气横万里
顾师言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宿酒未消,头痛欲裂。侧头看,油灯下有个人趴在他床沿酣睡,细看却是侍僮泉儿。对面窗下坐着一女子,纤弱的背影微微耸动,正低声啜泣。那女子听到床上顾师言翻身的声响,回过头来,消瘦的俏脸有明显的黑眼圈,眼睛显得格外大。
“萦尘。”顾师言叫道。
萦尘叫了一声:“公子!”几步来到床前,泪流满面伏在顾师言胸前,哽咽不能出声。泉儿也醒了,一脸惶惶然,不敢说话。顾师言问:“萦尘,你们怎么来了?”萦尘抽抽噎噎道:“是黑骏马带我们来的。”
顾师言一愣,自他断臂之后,黑骏马便踪影不见,至今已近两月。这么说,这黑骏马竟然是奔回长安引人来救他?黑骏马忠心可嘉,毕竟没有人的智计,远赴长安求救,他顾师言尸骨都寒了。
萦尘也无暇说前因后果,抬起泪眼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顾师言眼望屋顶,不答。
有人叩门,是杜瀚章的声音,顾师言坐起身来。泉儿去开门。杜瀚章进来道:“顾训,你醒了。”走过来坐在床沿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是马元贽一伙把你害成这样的?”顾师言握了握杜瀚章的手,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自作自受。”杜瀚章看了萦尘一眼,萦尘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其中缘故。
天快亮了,萦尘服侍顾师言洗漱后,出去与杜瀚章手下一干人相见,戚山堂、卞虎、西川名医封子期等人都在,约有十余人。杜瀚章问:“顾训,你在长安留下书信后就不知所终,却跑到新野来做什么?你我挚交,什么话不能告诉我!这断臂之恨,非报不可。”杜瀚章见顾师言木呆呆的样子,想以仇恨来激起他的意气,不然这样死气沉沉的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顾师言就好像丢了魂似的,只是摇头,却不说话。萦尘在一边泪光盈盈,不知所措。杜瀚章转身出门,不一会牵着那匹黑骏马进来,大声道:“顾训,你来看看这匹马,来看看它为你吃了什么苦!”顾师言抬起头来,黑骏马见到他就极为亲昵地喷响鼻。顾师言起身手抚黑骏马背脊,却见马背上鞭痕累累,脖颈与背部相接处,更有一道深深的烙印,伤痕大多已平复,此刻看来犹自触目惊心,可见当时受创之重!
顾师言愤怒道:“是哪个豺狼心肠这般折磨它!”
杜瀚章道:“你再看看马鼻和马齿。”
顾师言这才发现黑骏马原本戴笼辔的鼻翼竟生生撕裂,切齿与臼齿磨损严重,比老马的牙齿还不如,当中切齿还断了两颗。
杜瀚章缓缓道:“你离京的当夜,黑骏马不翼而飞,我还以为是被谁盗走了,就一边派人找你,一边找马,但寻遍长安近郊都不见,萦尘还猜测说你会不会骑了黑骏马回柴桑了,我说绝不会,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四月十七日的傍晚,这马却独自回来了,当时你没看到,它浑身上下泥浆杂着血迹,背脊鞭痕一道道瘭起,马鼻还滴着血,一看到萦尘就咬着她的裙子往外拽,萦尘就说你肯定出事了,马跑回来求救呢。于是,我们连夜整装跟着黑骏马一路往东,没想到在新野遇到你。”
顾师言眼泪“刷”地流下来,抱着马脖子泣不成声。过了一会,说道:“它是要带你们去扬州找我!三月初七,我在扬州断了左臂,昏迷了数日,醒来时马已不见。瀚章说它四月十七才到长安,以它的脚程,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天才到,定是在途中被人关押了起来,这千里马哪个不想据为己有!黑骏马自然不肯驯服,便遭到毒打,黑骏马用牙齿磨断勒着的衔木,撕裂鼻翼,摆脱缰绳束缚,逃了出来,然后再到长安找到你们。”
萦尘和泉儿都哭了起来。杜瀚章含着眼泪,心里暗暗高兴,顾训思路依旧缜密,当下说道:“顾训,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在这里饮酒买醉。不说黑骏马,你就看看萦尘,这些日都瘦成什么样了!”
顾师言低下头,道:“瀚章兄教训得是,我这便和萦尘转道回柴桑,从此杜门不出。”
门外喧嚣一片,有大队车马经过。泉儿小孩子心性,站在酒店门口看热闹,忽然叫起来“衣羽小姐,衣羽小姐”,跑过来对顾师言道:“公子爷,我刚刚看到车队里有个人好像是衣羽小姐。”顾师言淡淡道:“不是,泉儿你认错人了。”萦尘闻言深深地看着顾师言,问:“公子,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受伤一定和衣羽小姐有关。”
“别再提她!”顾师言吼叫起来,吓得萦尘花容失色。顾师言随即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杜瀚章等人默不作声,知道他心里定有极伤心之事,他不愿提,众人也就不敢再问。
顾师言既然要回柴桑,杜瀚章便说他也要回西川,顺便送顾师言三人回去。顾师言婉拒,杜瀚章执意要送,说要到府上拜见顾老夫人。
一行人远远随着遣唐使团车队出了新野城,遣唐使团车队继续西行,杜瀚章、顾师言他们折而向南,将入湖北地界。路上,顾师言心情逐渐平复,问起阿罗陀的下落。杜瀚章说一直没有找到,按理说阿罗陀自己会回来,难道真的遭遇强敌遇害了!顾师言道:“阿罗陀决不会死,他还有心事未了。”萦尘问:“公子,你怎么知道?阿罗陀和你说过吗?”顾师言摇头道:“没有人知道阿罗陀的心事!但他在柴桑万木草堂时常常一个人抱膝看天,有一次我注意到他咬牙切齿,似乎痛恨之极。”
泉儿插嘴道:“是呀,那次他喝了汪三木碗里的酒,发起狂来,关起门砸椅子,好像在报仇雪恨似的,杜公子那次也看到了。”杜瀚章点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道:“对了,顾训,我还有一事忘了和你说,你的朋友温庭筠本来与我们一道出京的,他也极为关心你的安危,但昨日一早在邓州遇到两个女子,一老一少,年少的那个女子温庭筠认识,叫她玉鬘……”
“玉鬘?”顾师言心中一懔,忙问:“那温庭筠呢?在哪里?”
杜瀚章道:“叫玉鬘的女子对温庭筠说她们在等一个叫望月的人,还说要到东海郡找顾师言顾公子,温庭筠便留下和她们一起等了。”
“啊!”顾师言在马上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快!掉转马头,我们得赶紧找到她们。”
杜瀚章不知什么事这么急,但顾师言已经率先催马往回赶了,只好命手下一齐跟上。杜瀚章追上顾师言,问他找那个玉鬘有何急事?顾师言道:“不是找她,是找那个叫望月研一的人,他会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疑团。”顾师言骑的还是他的黑骏马,黑骏马无笼辔、无缰绳,但只要主人轻轻一拍它的脖子,就知道主人心意,往东往西,从不出错。
卞虎对这一带路径甚是熟悉,当年他曾跟杜琮杜大人在这里剿灭过山贼,他说有条小道可直插邓州,比迂道新野要快一日路程。
一行人在山间小道上急驰,天黑时才出了山道来到邓州地界。又赶了一程,天已完全黑下来,卞虎、戚山堂等人燃起松明火把,卞虎道:“前面五里便是邓州。”
马蹄声惊起路边林中的鸟雀,“叽叽喳喳”飞向夜空。戚山堂忽然勒马叫道:“前面有打斗的声响。”顾师言道:“快过去看看。”一马当先,疾冲在前。
转过一座山神庙,就听得一人痛心地叫道:“元山,元山。”是温庭筠的声音。顾师言叫道:“是飞卿兄吗?我顾训。”
只见山神庙后面空地上,一圈白影急速转动,树下还坐着几个人,看不清面目。听到顾师言的声音,树下一个黑影立了进来,问:“是顾训吗?”顾师言跳下马背,卞虎追上来,一手提刀一手执着火把。
温庭筠满脸是血,顾师言惊问:“你受伤了?”温庭筠神色惨然,道:“元山死了。”树下又跑过来一人,却是玉鬘,见到顾师言就哭叫道:“顾公子,快帮帮望月叔叔,他支持不住了。”
那圈急速转动的白影缓了下来,这才分辨出原来是三个白衣人,中间还有一个瘦小的灰衣人。这三个白衣人围着灰衣人不停转圈,时快时慢,快时风驰电掣,三人连成一圈白光;慢时亦步亦趋,好似如履薄冰。而圈中灰衣人则一动不动,举刀向天。
卞虎叫道:“他奶奶的,三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来来来,我们来斗斗。”戚山堂飞身下马,与卞虎并肩而立,朝三个白衣人逼去。却见三个白衣人越转越急,就如一道环形闪电,卞虎他们无从下手。
环形闪电绕着那灰衣人慢慢收缩,卞虎眼见危急,一声断喝,单刀劈出。那道环形闪电蓦然腾空而上,在半空中散开。一直凝立不动的灰衣人倏地跃起,白刃一闪,听得一声惨叫,似有一物被斩落。顾师言举火去照,赫然见是一只血淋淋的脚掌。仰头看,三个白衣人已越过树梢,消逝不见。
玉鬘叫声“望月叔叔”,上前扶那灰衣人,顾师言也走过去叫道:“望月先生。”望月研一跪坐在地上,顾师言这才发现他一身白衣割成一道一道,几乎被鲜血浸透,暗夜里看上去像是灰衣服。顾师言扭头叫道:“封先生,封先生,快来救治一下。”杜瀚章等人一齐围过来。
封子期动手解望月研一的衣服,望月研一身子一缩,道:“多谢,我自有疗伤之药!”从背后革囊取出一瘦腰小葫芦,解开白袍,慢慢地在伤口上抹药,胸腹及脊背上长长短短刀痕不下十余处,皮肉翻起,伤势极重。顾师言担心道:“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面色如常,道:“无妨,皮外伤。”收起小葫芦,披上那件破碎的白袍,站起身来,行若无事一般。这望月研一简直就是铁打的,卞虎勇悍过人,也不禁咋舌惊叹。
忽听“啊”的一声,顾师言回过头去,见树下还有一人,一袭黑衣,蒙着面纱,身子微微发抖,看身形是个老妇。顾师言不认得这个人,却见温庭筠蹲在山神庙墙根下,抱着个人叫“元山,元山”。忙过去看,只见仆人元山直挺挺躺在地上,头搁在温庭筠怀里,喉管被割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温庭筠满眼是泪,道:“顾训,元山替我挡了一刀,不然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元山指望我飞黄腾达好沾点光,但他就这么死了,他跟随我十多年,什么光也没沾到!”
仆人元山对温庭筠一向忠心耿耿,此次舍命救主,温庭筠伤心至极。顾师言长叹一声。玉鬘走过来,怯生生问:“顾公子,你,你的左手怎么了?”顾师言道:“断了。”玉鬘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温庭筠闻言抬头看着顾师言,见他左袖空荡荡,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顾师言苦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小心斩断了。”
那边树下“咕咚”一声,蒙面纱的黑衣老妇倒在地上,玉鬘赶紧过去扶她,叫:“伊婆婆,你怎么了?”
封子期一搭老妇的脉,惊道:“这位老夫人患有重病呀!”玉鬘道:“是,伊婆婆身子老不舒服。这位先生,你能给她诊治一下吗?”封子期又细细搭脉,问:“不知伊婆婆今年高寿?”
这个叫伊婆婆的黑衣老妇此时已醒转,听封子期问她年龄,却默不作声。玉鬘看了伊婆婆一眼,迟疑道:“伊婆婆年纪好大了,总有六十多了吧,望月叔叔你说呢?”望月研一不答,却问封子期:“封先生,她这病可有疗治之法?”封子期支支吾吾道:“嗯、嗯,有法子的,不要紧。”私下里却对杜瀚章、顾师言道:“这位老婆婆心肺俱衰,加之年事已高,实难救治呀!”
一行人来到邓州,元山的尸首也运进城,顾师言陪着温庭筠去购置棺木,厚殓元山。次日一早,葬元山于邓州城外一小山坡上。温庭筠坐在元山坟头,凄然道:“元山今年三十五,长我一岁,我几次要给他娶一房妻室,他说要等我做了官以后才娶,那时可以娶个好的,要娶个美女,村姑蠢妇他可看不上眼。我们元山心气挺高,当时我还取笑他,可怜他就此葬身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