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小香仓促听顾师言要走,苦留不住,便道:“顾公子,你要走也要等三哥回来再说。”顾师言道:“大嫂,我的确有要事不得不走,等不得三哥回来了。”小香问:“顾公子,你要去哪里?”顾师言举头望天,道:“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要问她为什么我都已斩下手臂了,还要弃我而去?”小香嗫嚅不敢多问,顾师言朝她一躬身,道:“三哥三嫂相救之德,只要顾训不死,定当图报。”小香道:“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叮嘱他路上小心,含泪相送。
  顾师言步行穿过广济桥,沿小秦淮河岸茫然漫步,不知不觉又来到湖边。日已黄昏,湖面有一层青雾浮起,岛上楼阁渐渐隐在暮色里,晚风萧然,静谧清幽。顾师言当日断臂处青草如茵,仰头望,天空一碧如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在顾师言眼里,这春日美景却是一片愁云笼罩,这些日他一直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是不相信衣羽会如此狠心。然而,那冷眼看着他斩下手臂的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忽然狂暴难抑,纵声大叫:“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沿湖岸一边奔跑一边嘶声叫唤。
  一轮明月升起,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顾师言一个人了,他跑累了,嗓子叫哑了,就像那日在成都追寻衣羽一样,但湖水沉沉,不起半点涟漪。顾师言扶着一株大柳树喘气,忽听身后有人叹息了一声,急转身看,却又没看到人,试探着冲着夜色问:“是谁?谁在这里?衣羽,是你吗?”过了一会,没见有人应答。
  这附近方圆数里不见灯火,就连岛上楼阁也是黑沉沉的,似乎根本就无人居住,只有天上那轮明月朗朗悬照。湖岸高高低低遍植柳树,偶尔杂着一两株女贞树,月光下树影明明暗暗,似乎到处有人埋伏。那株老柳后有一团白影,顾师言走近去一看,却是一块石头,便转身朝别处寻看。顾师言刚一转背,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却动了起来,慢慢变长,成了一个人形,又发出一声叹息。
  顾师言叫道:“谁?何必装神弄鬼!”那白石头变化的人形走动起来,这下子顾师言看到了,却只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就不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两个人就这么在月光下对峙着,好像随时准备动手决斗似的。过了好半晌,那人开口道:“你不用在这里找了,他们都已经走了。”顾师言问:“去哪里了?”那人道:“东海郡。”顾师言久久不说话。那人问:“你还去找她吗?”顾师言晃了晃空空的左袖,问:“望月先生,你说衣羽为什么这样对我?”这白石头变化出来的人原来是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对顾师言断臂之痛似乎无动于衷,却问:“你后悔了?”顾师言大声道:“不,为了衣羽我就算送了命都不会后悔,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还是弃我而去?”望月研一突然飞快地说出一句“那不是衣羽”!顾师言心头巨震,口里道:“这不可能,她的脸虽是蒙着的,但她的声音、她的体态确确实实是衣羽,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双手微微发颤,若非极度恐惧他绝不会如此无法自制。在顾师言眼里,身形瘦小的望月研一好像是铁打铜铸的,从来就是一副神情木然、坚忍不拔的样子,他那赤足踏雪的形象给顾师言的印象极深。
  只是片刻的失态,望月研一迅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道:“此事还不能确定,我还要回长安一趟。”顾师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望月研一不答,却道:“日本王子源薰君已率遣唐使渡海来朝,约在四月间在东海郡如皋场一带登岸。那个衣羽也已动身前往,你若真心想找回衣羽……”
  顾师言忙道:“好,我也去东海郡。”又问,“望月先生,你还不肯相信我对衣羽是一片真心吗!”望月研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信。”顾师言道:“那就请告诉我衣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望月研一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番再回长安,就是为了弄明白女主之事。我若侥幸能从长安脱身,一定去如皋场与你相见。”望月研一说得这么严重,好像长安是龙潭虎穴似的,这令顾师言有点不解,便道:“吉备大师无所不知,望月先生何不……”
  一语未毕,就被望月研一厉声打断,“住口!”见顾师言一脸惶惶然,望月研一缓下语气道:“顾公子,日后你若再遇见吉备大师,能避则避,躲避不了则千万要小心,遇事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轻信他人。”顾师言睁大眼睛,极为诧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月研一给了顾师言一锭大银,让他明日买匹坐骑代步,道声“保重”。白影一晃,就没了踪影。
  次日一早,顾师言去扬州马市买马,他从来就是大手大脚花银子,哪里会谈什么价钱,买来一匹羸弱老马就花光了望月研一给他的那锭足有五十两的大银,心想:好马是买不起了,且不管好歹,能跑到东海就行。扬州距东海郡有三百多里路,若黑骏马还在,也只一天的路程。
  于是,骑上老马上路。可恼的是,这马不仅老而且懒,在路上磨磨蹭蹭,总不肯跑,只是慢腾腾地有气无力地小踏步,顾师言火起来抽它一鞭,它强打精神跑两步又慢腾腾地走,起早贪黑都还走不到一百里地。当晚在客店投宿时,顾师言托店家把老马卖掉,他宁肯步行,也不要骑这么难侍候的牲口。
  四月初一,顾师言赶到东海郡的如皋场,此处是长江入海口,大唐司舶使便长驻此地,司舶使是专管海事的官吏,日本国遣唐使历来由司舶使负责接待。顾师言在如皋场接连数日四处寻找,也未发现衣羽的任何踪迹。这日来到西郊,见有一座佛寺,却是当年鉴真大师东渡前曾在此驻足的定慧禅寺。住持僧颇为势利,见顾师言既没随从又没车马,还断了一臂,便不甚答理,自顾捻着念珠诵经。和尚俗眼看人低,顾师言正待退出,却见一执事僧匆匆进来道:“方丈,前些日在本寺借宿的两位施主一大早不辞而别了。”住持僧白眼一翻,问:“那他们答应布施的香资可曾留下?”执事僧道:“半文钱也没留下,只有这把小刀。”住持僧气得直念“阿弥陀佛”,心里哪有半点善念。顾师言一见执事僧手里的小刀,心中一动,说道:“这位师父,我看这把小刀颇为精致,出一两银子你卖与我吧?”执事僧巴不得,把刀递与顾师言,笑眯眯收了银子。顾师言看掌中这把小刀,三寸余长,好似一尾银鱼,与那日西川道上朱邪元翼袭击尉迟玄的小银刀一模一样,忙问:“那两个人说的可是大唐的官话?”执事僧摇头道:“不大会说,大个子一脸胡子,肯定是个胡人,小个子小个子……”执事僧住口不说。顾师言问:“小个子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执事僧看看四周,神秘地道:“那小个子其实是个女的,起先小僧还不知道,后来听到他们说话,小个子娇声细气的,才知原来是女人,看在他们答应布施三百两香银的份上,方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是骗子。唉,在佛门净地行此污秽之事,死后必堕三恶道。”
  顾师言心知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便问:“师父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执事僧道:“这却不知,不过昨日那胡人曾问小僧在何处能雇到船只出海,莫不是他们要出海?”
  顾师言出了定慧禅寺便朝海边赶去,穿过一片杂树林,上了一条小道,小道蜿蜒向东,路尽头便是茫茫东海。还未到海边,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一人喝道:“让一让,让一让。”顾师言往路边一侧身,两匹马带着风声从他身边刮过,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却是山木和安雪莲,眨眼去得远了。
  顾师言奔跑起来,跑了一程,就听到前面有兵刃交击声,蓦然天地一宽,一望无际的东海出现在眼前。顾师言四处一看,没看到有人,那兵刃相击声也停止了,见左边有几块巨大的礁石,转过礁石,却见一艘双桅船泊在海边,船首有五个人僵了似的立在那一动不动,船舵边一人正是安雪莲,结藏与山木各据一侧提刀虎视,对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身穿皮裘的男子,他身后缩着个小个子,也穿皮裘。那高大男子一手举刀一手牵着小个子的手,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安雪莲尖声道:“朱邪赤心,你不思为父为兄报仇,却要和仇家之女出海隐居,你还是个人吗?”
  高大男子正是朱邪赤心,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随即昂起头道:“杀父之仇我自然要报,但你们现在逼我去找尉迟玄,岂不是是我去送死!”结藏道:“少主,尉迟玄固然厉害,但只要我们求得雪域神鹰相助,又何愁大仇不报!”安雪莲却冷笑道:“杀父之仇还是不报的好,不然……”
  朱邪赤心脸现惊恐之色,大吼道:“闪开。”左臂一回,将身后男子装扮的乌介山萝抱起,朝山木直冲过去。山木不敢硬拦,侧身一让,朱邪赤心踏上船舷,飞身跃下。船舷距岸边陆地有二丈余高,朱邪赤心怀抱一人跃下时,就势一滚,消去巨大的冲力,急急站起身,看怀中的乌介山萝可曾碰伤?
  乌介山萝帽子掉了,露出黑发细辫,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看着朱邪赤心,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快跑。”朱邪赤心将她放在地上,一回头,见安雪莲也已跃下船头。
  躲在礁石后的顾师言一见乌介山萝,大喜,冲出来叫道:“山萝山萝,乌介山萝。”乌介山萝睁着大眼睛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近来迭遭厄运,已不是当日那丰神如玉的美少年,乌介山萝一时认不出他来。
  朱邪赤心一脸戒备之色,单刀一横,喝问:“你是谁?”顾师言走近几步,道:“山萝,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顾师言呀,在宫里教过你和万寿公主下棋的。”乌介山萝脸现喜色,道:“啊,是你!”转头对朱邪赤心道:“是好朋友。”朱邪赤心脸色顿和。
  安雪莲道:“是呀,都是好朋友了,还管什么杀父之仇?”朱邪赤心伸手在乌介山萝背上轻轻一推,道:“你先走,我拦住他们。”乌介山萝跑出几步,又站住。朱邪赤心急道:“你快走,跟你这位朋友先走。”安雪莲尖叫道:“结藏拦住她,把她献给论恐热才能求得雪域神鹰出山。”
  朱邪赤心舞刀将结藏逼住,一边大吼命山萝快走。乌介山萝还在迟疑,顾师言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跑,山萝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朱邪赤心正奋力将安雪莲三人截住。
  顾师言道:“山萝,你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他们是要抓你。”两个人在海岸边杂树林中跑了一阵,乌介山萝还跑得动,顾师言却跑不动了,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断臂隐隐作痛。乌介山萝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顾,你身子不舒服吗?”突然发现顾师言左袖空空,大吃一惊,睁着大眼睛问:“你的手哪里去了?”山萝的汉话有点辞不达意,好像顾师言的手是走丢的。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不小心弄断了。”
  山萝的眼睛幽幽的,带着海水的蓝色,她很想安慰一下顾师言,却不知怎么说,心中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顾师言拉着她的手,道:“不要哭,能找到你,我很高兴,总算不负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忙问:“哥哥他们好吗?”顾师言看着她的眼睛,才知她对温莫斯已然亡故之事并不知情。顾师言心里极为不安,因为那日朱邪元翼伏击温莫斯,朱邪赤心也在场的,朱邪赤心也是杀害温莫斯的凶手之一。朱邪赤心掳走乌介山萝,两人却日久生情,竟想远避海外长相厮守。岂料又让安雪莲追上,看来这又是一场孽缘!
  山萝追问道:“哥哥他们好不好?”顾师言道:“还好还好,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下我再与你细说。”出了杂树林,山萝道:“我们到那边菩萨庙里去躲一躲吧?”顾师言知道她指的是定慧禅寺。山萝低下头,轻声道:“他脱身后会到那里去找我的。”顾师言道:“势利和尚会赶我们出来的。”山萝道:“那我们就在菩萨庙附近等着。”顾师言只好点点头,他有很多话想和山萝说,但看着她那无邪而痴情的样子,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定慧禅寺有百余亩田产,租给附近十来户佃农耕种,这些佃农都不过是三间茅草房,没有空房供人租住。顾师言道:“此处离集市也不远,还是到集市里找客房住着,每日再来这里等候便是了。”山萝也没什么主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如皋场市集上,忽见差役鸣锣开道,路上行人急往路两侧躲避。顾师言与山萝闪在一边,见是大唐司舶使的旗号,车马填路,浩浩荡荡。顾师言心中一动:司舶使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去迎接日本国王子?
  山萝之美甚是惹眼,不少骑在马上的官吏都歪着头朝她看,老远了还频频回首。顾师言头皮有点发麻,心想:不要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正要拉着山萝走开,就见一个紫袍官吏骑马出队朝他二人行来,下马拱手道:“顾公子,还识得下官否?”顾师言一看,这紫袍官吏却是丹阳刺史窦贤。窦贤见顾师言断了左臂,以为是惨遭马元贽毒手,叹道:“奸邪当道,顾公子受苦了!”顾师言问:“窦大人这是往何处公干?”窦贤道:“皇上任命下官为司舶使,此去便是迎接日本遣唐使团。”顾师言道:“日本王子据说棋艺不凡,皇上命窦大人前去迎接正合其宜。”窦贤哈哈一笑,道:“皇上还特别派了钦差大臣迎候日本王子进京,这是自有遣唐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皇上对这扶桑小国颇为重视。”窦贤又问顾师言身边的这位女郎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回鹘可汗那颉啜之妹乌介山萝。”窦贤“哦”了一声,朝山萝行了个官礼,问:“两位这是要去哪里?”顾师言道:“我受那颉啜大哥之托,找到乌介山萝之后要送她回天山南麓,只是我目下还有点事,此事一了,便要北行。”乌介山萝一直闪着大眼睛听顾师言与窦贤二人说话,这时低下头去。窦贤道:“两位不妨与下官同行,也见识一下东瀛王子的风采,如何?”此言正合顾师言之意,但乌介山萝低着头一声不出。顾师言知她不乐意,便道:“山萝妹妹,我们暂且与车队同行,也好避开那些坏人。还有,你哥哥的事我还要对你说。”乌介山萝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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