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0期

孝文帝之死

作者:于云瀚




  众人借着冲天的大火看时,见崔岱一身戎装,不似有假,便停下了脚步。他们眼瞧着火势凶猛,生怕烧及自家,听了崔岱的话,发声喊都各自散去。
  这一会儿工夫,大门已被烧得倒塌,高大的门楼也摇摇欲坠。院内的人被大火烤得受不住,拚死地往外冲。李彪厉声喝道:“放箭!放走一个活口,杀无赦!”
  听到如此的严令,分布在院落四周的弓箭手谁也不敢怠慢,见一个射杀一个,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大门口、围墙上尸体遍布。可怜任城王元澄英雄一世,却稀里糊涂地做了箭下冤魂。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就在这一夜之间,皇后冯妙莲已将留守京城的三位重臣一拉、一囚、一杀,从而把京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她没料到第一步竟是如此顺利,欣喜之下,重赏了李彪。接着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计划,很快便有了决策:李彪与冯夙负责京城洛阳的防务;穆泰、陆睿前往平城联络并迎接废太子元恂;冯熙前往迎接镇北大将军元思誉;双蒙前往悬瓠大营探听皇上的动静;再由高菩萨暗中筹措新皇登基事宜。商量完毕,已是旭日初升,冯妙莲伸了个懒腰,让他们几个回去稍稍歇息,然后分头行事,临了却又把冯夙喊住,让他亲自到城门处查看一下,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冯夙一夜没合眼,困乏得要命,可情势所迫,也不敢怠慢。他缓步走向宫外,一路想想皇上驻军悬瓠,若有人想出城告密理应走南门。他越想越觉不错,于是,出宫招呼几个随侍的亲兵,打马朝南门而来。
  尚未走到南门处,却听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回首望去,见两骑马飞奔而来。他勒住坐骑,驻足观望,就见两位骑马的军士在不远处滚鞍下马,单腿跪地,急道:“见过北平公!”冯夙情知有异,问道:“什么事?”其中一人禀报道:“废皇后冯媛率瑶光庵中的尼姑要到城外的永宁寺进香礼佛,小的们拦阻不住,李太尉特令小人来请北平公前去东门处。”冯夙听了,暗道一声:大姐真是多事!然后拨转马头,扬鞭策马向东门而来。
  渐渐行近东城门,就看到十几位尼姑口念佛号,盘膝端坐在城门处,坐在最外面的一人,却正是风华高贵的姐姐冯媛。他赶紧滚鞍下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去,朝冯媛低声道:“大姐,你这是做什么?这几天封锁城门,你要进香礼佛,改天吧,改天小弟陪你一同去!”
  “昨晚我梦见佛祖,说不日朝中即有大变,今日进香,正是为冯氏一门平安喜乐,是必须要去的。”冯媛头也不抬地说道。
  “佛祖也说朝中将有大变?”冯夙心中一喜,低声道:“姐姐,我们冯氏一门自姑姑文明太皇太后去世后,虽说荣显,却已比不上姑姑临朝称制之时。眼下我跟父亲正策划让二姐重新临朝称制,一旦成功,冯氏一门将再振声威!”
  “若无佛祖保佑,冯氏一门将死无葬身之地!”冯媛冷冷地说。
  “姐姐,没来由怎地说这不吉利的话出来!”冯夙不悦地责怪道,“告诉你,任城王元澄已死,京城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太子元恂也将不日南下登基。哼,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另有其人!”
  冯媛暗吃一惊,脸色却丝毫不变,略抬了抬头道:“我已遁身佛门,人间富贵与我毫不相干。请打开城门,我要到永宁寺进香礼佛。”
  “不行!”冯夙断然拒绝,“二姐已传下懿旨,封锁城门,严查奸佞,我不敢做主!”
  “那你就仔细查查,看瑶光庵女尼中有无奸佞。”说罢,冯媛垂首轻击佛号,口中念念有词,不再理他。
  冯夙对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嫡亲姐姐一向怀有畏惧之心,此刻见她不再言语,倒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沉吟片刻,展目四顾,瑶光庵十几位女尼尽收眼底。再仔细瞧瞧,除姐姐是带发修行外,其余众人确实个个是青光灿然的光头女尼。他拿不定主意,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了半晌。冯媛始终一言不发,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如此僵持了约莫半个时辰,冯夙眼见冯媛绝无退缩之意,想想也实在无法,忍不住朝守门的军士气呼呼地摆摆手道:“开门,开门,放她们出去吧!”
  待城门打开,冯媛方缓缓站起身来,侧首向冯夙瞧了一眼,便率众女尼出城而去。
  冯媛率众女尼朝永宁寺的方向走出很远,方停下脚步,招手唤过一位肤色青黄的光头老尼,指指路旁沟壑中的积雪道:“难为你了,擦把脸吧!”那老尼依言俯身用雪把脸擦拭几把,渐渐现出真面目,赫然是太监刘腾。就听冯媛道:“为了能混出城,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你头发恐怕得长一阵子啦!”
  昨晚冯媛苦思出城之计,想来想去,觉得刘腾本就是半男不女的太监,不如干脆剃发装扮成尼姑。一早剃去头发后,仍怕别人认出来,又在脸上淡淡地涂了些菜汁,直到把那张脸弄得又青又黄,别人实在无法辨认,方才领众人出门。倒也多亏她思虑周密,方逃过了一劫。
  刘腾“噗嗵”跪倒在地,拜谢冯媛的救命之恩。冯媛伸出纤纤玉手,虚虚一扶,道:“免礼吧!想必方才你也听到了,留守洛阳的任城王元澄已死,洛阳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眼下形势相当危急,让皇上早做打算。去吧!”
  “不知大师您可知道皇上究竟身在何处?”刘腾在宫里只是个低级太监,只知道皇上率军攻打南齐,却无从知晓确切的驻军位置,因而出言询问。
  “我也不知。”冯媛身处瑶光庵,自然无从知晓皇上的确实讯息。抬眼见刘腾脸现失望之色,她暗自叹息一声道:“随缘吧,一切珍重。”说罢,朝永宁寺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仪真递过一个小包裹,叮嘱道:“住持大师吩咐下来的,里面有你原来的衣服,还有几两银子,带上吧,珍重!”
  刘腾听了,禁不住心中一热,朝冯媛远去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便向南而行。此地离城不远,刘腾唯恐被人追上,不敢走大路,昨日刚下过大雪,沟沟坎坎的荒野又容易留下脚印,他只得找些荒僻的小径一路疾走,直到离洛阳老远,他方折回大路。恰巧遇到一个自南边而来的商队,他便上前询问。商队中人见是个脸色难看的老尼,也不疑惑它,将所知道的南边的消息悉数奉告,还给了些斋饭吃。刘腾索性装到底,一路扮成老尼,倒也方便。如此向南再向南,走了三四天,他终于探听到皇上的大军正驻扎在悬瓠一带,便匆匆赶去。
  
  五
  
  一路跋涉行至军营,刘腾已是饥寒交迫。他看了看漫山遍野的营帐,弄不清皇上的大营在何处,只好强自支撑着径直走向一座较大的营帐,声称自己是宫里的黄门太监,要守营的军士速去禀报,求见孝文帝。
  那军士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尼姑会是宫里来的太监,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推开道:“滚开!你个臭要饭的,穿着尼姑的衣衫,却硬说自己是太监,凭你这副鬼样子,能见皇上?滚!”刘腾听了,哑然失笑,当着那军士的面,从包裹中取出太监的衣服穿了,道:“怎么样?这回像太监了吧?”那军士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嗯,现在倒还差不多,确实有点像了。”刘腾忙道:“我的确是宫中的黄门太监刘腾,有紧要之事密奏皇上,相烦通报一声。”
  “就算你是太监,可你走错了地方,恕我无法通报。”那军士道:“这里不是皇上的中军大帐,而是清河王元怿的营帐。”
  刘腾一听是元怿的营帐,禁不住喜出望外,连声道:“找他也行!找他也行!”
  那军士满腹狐疑地瞅了刘腾一眼,道:“你到底要找哪一个?该不是个奸细吧!”
  “清河王官拜侍中、领军将军,是当今皇上的堂弟——我说的没错吧?快去禀报!”听刘腾说得句句是实,那军士只好不再找碴,转身进了营帐。
  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军,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很是英武。刘腾见正是元怿,忙上前大礼参拜,口称:“黄门太监刘腾,参见王爷!”
  元怿上前扶起他,上下打量半晌才认出来,惊问道:“刘公公,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啦?出什么事了?”
  “王爷,我已经两世为人了,一言难尽啊!”刘腾一口气松下来,眼瞧着就要晕倒。元怿一把扶住,“快进营帐歇息。”
  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下肚,刘腾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他让元怿屏退左右,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元怿听了又惊又疑,沉吟良久方道:“刘公公,我不敢留你在营中歇息,也不敢与你一同去见皇上。其中的道理,我相信你能明白。吃过这顿饭,就权当咱们谁也没见过谁。失陪!”说完,站起身竟自顾自地走了。
  “你……”刘腾想想自己千辛万苦赶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愤然而起,吼道:“王爷,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没你这顿饭,奴才也饿不死!”说着,气冲冲地走出营帐。
  一阵凉风吹来,刘腾打了个寒噤,脑子随之清醒了许多:此事关乎皇上的颜面,又直接关系到内宫的权位之争,若与元怿一同前往,皇上难免会起疑窦,届时说不定会两人一同送命!想到这里,刘腾禁不住又佩服起元怿的心思缜密来。正寻思间,门口军士悄悄递过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出门向西约走二里即到。刘腾会意地一笑,却不言声,抬脚朝西走去。
  行了约莫二里地,早见几座相连的大营帐。军士盔甲鲜亮,军容壮盛,自与别处不同。刘腾知道元怿所言不差,上前请军士通报:黄门太监刘腾求见皇上。
  “你就是刘公公?”那军士将他上下打量几眼,见刘腾点点头,便道:“皇上正等你呢,请跟小的进营。”
  “皇上知道我要来?”刘腾这一惊非同小可。
  “已经等了你半天啦!”那军士答道。
  “等我?”刘腾满腹狐疑地又念叨一遍,瞧着军士没有动粗拿人的意思,也就略略放下心来,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在这儿等着!”转眼间到了中军大帐门首,军士吩咐一声,转身进去通报。
  刘腾不敢有丝毫大意,也不敢东张西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苦等。过了许久,帐中走出一个军官,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跟我走。”说着,便领着刘腾七转八折,走到一个戒备森严的营帐前,叮嘱道:“记住,一会儿见了皇上,说话要当心。”瞧刘腾点头称是,便掀帘进帐。
  营帐里有些昏暗,刘腾看见皇上身穿羊皮大袄,正斜倚在软榻上。他慌忙跨前几步,翻身拜倒在地,口称:“奴才刘腾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罢了,起来吧!”孝文帝拓跋宏虚手一让,那声音很是虚弱。刘腾依言起身,他这才看清,一个月不见,皇上似乎老了许多,原本英武威严的脸上,此刻满布着疲惫与烦乱。刘腾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皇上就是出征前那雄姿英发,立志变夷从夏、变礼从华的孝文帝吗?他揉了揉已有些湿润的双眼,“噗嗵”跪倒在地,膝行向前,带着哭腔叫道:“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皇上离开奴才才几天呀,您怎么变成这样了?”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刘腾,快起来,朕这不是好好的吗!”孝文帝显然被刘腾的这番真情所打动,长吁一口气道:“难为你一个小太监还如此记挂着朕——说正经的,你老远巴巴地跑来军中,该不是有什么事情吧?”
  刘腾朝左右看一眼道:“奴才有机密大事密奏皇上。”
  “嗯!”孝文帝点点头,朝左右侍立的侍卫、太监摆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刘腾,你说!”
  “奴才遵旨!”刘腾也不起身,跪在那里,从他与彭城公主看到双蒙领着人进宫说起,将当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孝文帝越听,脸色便越是难看。他显然难以相信自己一直钟爱着的女人会做出那等事,更难以相信她会狠毒到弑君杀夫的地步。听刘腾说完,方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地问道:“皇后真的说过要杀了朕和太子?”
  “奴才亲耳听到,皇后对高菩萨说,要另立新君,要临朝听政、要……”
  “好贱人……好毒妇!”孝文帝怒发冲冠,已无心再听下去,他“唿”地翻身下地,方才煞白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呆愣片刻,猛然抓起榻前案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狂吼一声:“气死朕了——”吼声未绝,孝文帝一口鲜血喷出来,仰天倒下。
  刘腾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一边将孝文帝沉重的身躯移向软榻,一边高声叫:“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贴身侍卫、随行太监们应声而入,刘腾赫然发现,进来的人中竟有彭城公主。
  整整一个晚上,孝文帝都处于昏迷状态。趁着彻夜守护皇上的时机,刘腾从彭城公主的口中得知,在这之前,她就影影绰绰地知道冯妙莲与高菩萨的事,那天傍晚在宫门外看到高菩萨府里的马车,她更起了疑心。就在那天当晚,京城洛阳被封锁,北平公冯夙和太尉李彪闯进彭城公主的府中反复盘问,她便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担心毒如蛇蝎的冯皇后会乘机加害于她。多亏了右卫将军奚康生的帮助,让彭城公主化装成军士,夹杂在护卫冯熙北上迎接元思誉大军的队伍中,才得以从京城脱身。她从京城出来的时刻应该比刘腾晚些,可她晓得皇上在悬瓠驻军,加之昼夜兼程,反而比他早到。她见到孝文帝后,便将冯皇后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及与高菩萨私通的传闻告诉了孝文帝,并郑重表示,冯皇后要让她下嫁北平公冯夙,自己誓死不从。殊料皇上尽管对冯皇后德行不端虽然早有耳闻,但对公主的话还是半信半疑。无奈之下,她说出了刘腾就是当晚守门的太监,皇后此刻在京城大搜捕,十有八九就是在搜捕他。再说,若没做下什么亏心事,干么要兴师动众地搜捕一个小太监?若是被搜捕之人逃出城,肯定会来军中告密,一问便知实情。得知了这一切,刘腾心头的疑惑消除了不少,也暗自庆幸见机得早,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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