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0期

孝文帝之死

作者:于云瀚




  孝文帝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睁开眼睛,见刘腾和彭城公主在一旁伺候着,声音虚弱地吩咐道:“扶朕起来!”正感到有些犯困的刘腾闻声一个激灵,见是皇上醒过来,兴奋地叫道:“皇上醒啦!”说着,用手肘碰了一下身边还有些迷糊的彭城公主,两个人一齐扶孝文帝坐了起来。
  彭城公主张罗着招呼皇上用参汤、奶茶,刘腾则翻身跪倒,仰脸道:“皇上,您可醒来了,吓死奴才啦!”
  “一时半会儿朕还死不了!”孝文帝倚在软榻上,一脸病容,神志却已完全清醒。他接过彭城公主递上的参汤,道:“皇妹,瞧你这样子,似是一夜没睡,着实辛苦你了!还有刘腾,你也起来吧!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朕心里记着呢!从今天起,朕升你为冗从仆射,有事可直接向朕呈奏。”
  “皇上,”刘腾没有起身,眼里含着泪水,叩首再拜道,“奴才不要升官,做小黄门太监就好。奴才心里想的,就是唯愿能尽早见到皇上横刀跃马的雄风,追随在皇上身边创我大魏盛世。”
  “人只要有良心,什么也就有了!”孝文帝恨恨地说着。
  “奴才不敢隐瞒皇上。”刘腾依然跪在地上,垂首道:“这次奴才能来到这里,多亏了冯媛皇后呢!”说罢,摘下头上的帽子,哭丧着脸道:“皇上你瞧,为了混出城来,我连头发都剃了。”
  孝文帝一眼看到刘腾那副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你怎么弄了这副鬼样子?”随即脸色一沉,问道:“冯媛还好吧?”
  “她身子还好。”刘腾仰脸道,“可瞧得出,她对皇上很是挂念。为了送奴才出城,她不惜撕下脸,与冯夙在城门处对峙了半个多时辰。”
  “唉,以她平日的性情,可真是难为她啦!”孝文帝叹息一声道,“说起来,倒是朕对她不起啊!”
  “皇上,冯媛皇后还有重要消息让奴才禀报。”刘腾道。
  “嗯?”孝文帝收起了思绪,转首看着刘腾,问:“什么消息?”
  “冯媛皇后让奴才禀报,洛阳留守任城王元澄已死,京城已在冯妙莲皇后的控制之下,而且她已派人与废太子元恂联络,情势已相当危急。”
  “啊?”孝文帝大吃一惊,“唿”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刘腾怒斥道:“狗奴才,你怎么不早说!”
  “奴才……奴才……”刘腾惶急之下,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外面来报:“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问安。”
  孝文帝正在气头上,闻言怒气填胸,“叭”地将手中的参汤碗摔在地上,吼道:“刘腾,你去把这厮抓进来,剥皮剜心。朕要亲眼看看,这些个忘恩负义的狗奴才的心究竟是个什么颜色!然后再去传朕的旨意,班师回京!”
  “皇上,不可!”刘腾话说出口,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么大的胆量,居然敢顶撞皇上。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担心孝文帝怒气冲冲地回去,若又被冯皇后的甜言蜜语说得回心转意,届时,他可真的就左右不讨好、死无葬身之地了!言为心声,情急之下,随口就说了出来。
  “怎么?你敢抗旨不遵?”孝文帝不相信似地瞧了刘腾一眼,怒气上涌,吼道:“谁若再敢出言阻拦,朕就先杀……”但他大病方醒,身体十分虚弱,方才起身过猛,一句话没说完,立时又感到一阵眩晕。
  “皇兄。”彭城公主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皇上,奴才再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抗命!”刘腾一会儿工夫已有了主意,膝行两步,扶榻泣声道:“可是,奴才以为,皇后在京城搜捕不到公主和奴才,定然已经引起了她的警觉,怀疑我俩是否已来到军中,这次派双蒙前来正是为了探探风声。若皇上把他杀了,率军回京,皇后惊惧之下,索性撞个鱼死网破怎么办?要知道,冯氏一门自文明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在朝中势力庞大、盘根错节,眼下京城又已被他们控制,闹将起来恐怕——”
  刘腾说到这里,抬头偷瞧一眼皇上的脸色,见他虽脸色凝重,却并未发怒,遂大着胆子说下去:“最让人可虑的是,眼下太子爷还在宫中,皇后情知东窗事发,罪不可免,万一豁出去以太子相要挟,岂不让皇上作难?还有,眼下战事正酣,冒然撤军,恐对大局不利。因而奴才以为,不如先故作不知,稳住局势,然后再从容布置。”
  刘腾提及太子,正是此刻孝文帝最担心的。他凝目沉思片刻,却仍旧心乱如麻。他想想自己年过三十,除了那不争气的废太子元恂,就只有小太子元恪这么个子嗣了,年方六岁,万一因此有个闪失,岂非后继无人?还有眼下的战局,还有……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加之大病未愈,头脑昏沉,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忍不住侧脸问刘腾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按兵不动,封锁消息。”刘腾察颜观色,知道自己说到皇上的心坎上了,内心禁不住一阵兴奋,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睛时刻注意着孝文帝脸上的表情变化,小心应对:“稍待会儿让双蒙进来,皇上就好似奴才和公主根本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这事儿,借以稳住皇后,然后再作安排。”
  “那太子岂不还是没办法保护?”孝文帝最担心的依旧是太子元恪的安危。
  刘腾低头沉思片刻,说道:“奴才以为,废太子元恂一日不到洛阳,大局不能定下,冯皇后就不会冒险杀掉太子元恪。”
  孝文帝听了,点点头,于是命令道:“来人!”外面侍候着的千夫长应声而进,“皇上,有什么吩咐?”
  “传令——”孝文帝坐直了身子,“让双蒙先用饭歇息,就说朕身子不爽,过会儿再召见。然后去把清河王元怿传来。”那千夫长领旨,转身去了。
  不大一会儿,清河王元怿来到帐中。他是孝文帝的堂弟,自幼聪明机敏,不仅外表气宇轩昂、英俊不凡,而且品德学识在宗室诸亲王中也实属出类拔萃,对孝文帝的“汉化”政策更是由衷地支持,因而很受器重。孝文帝见他进来,招手唤他到自己榻前的胡床上坐下,将彭城公主和刘腾所说洛阳的情形择要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
  “元怿,朕能将这些事讲给你听,足见朕对你的信任。眼下冯妙莲已派穆泰和陆睿这两个老顽固去联络废太子元恂,并由冯熙亲自出马联络镇北大将军元思誉,形势相当危急。朕命你率五万精兵,星夜兼程秘密北上,先分兵截断从平城前往洛阳的通道,并相机擒获元恂,然后以主力迎击元思誉的军队。记住,务必要抢在元恂之前占住要道,使元恂到不了洛阳,否则太子元恪性命危矣!”
  “皇兄放心!”元怿自见到刘腾,就知道京城已陷入危急之中,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见皇上托付以重任,翻身拜倒,立誓道:“臣弟必誓死完成皇上所命,否则甘当军令!”
  “元怿,快起来,不必如此。”孝文帝伸手虚扶一下,随即吩咐道:“你去点齐兵马,即刻启程吧,注意,不要走露风声!”元怿答应一声,施礼而退。
  刘腾望着元怿出帐的背影,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说道:“皇上,奴才有个主意可保护太子。”
  “哦?快说来听听。”孝文帝脸上现出急切的神色。
  “眼下双蒙来到军中,皇上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说?”
  刘腾见皇上神情急切,忙道:“皇上身子不爽,可顺水推舟,冒称夜观天象,罪在太子,然后向双蒙下一道旨意,责令太子移居瑶光庵,为皇上诵经祈福,并委派一位将军与双蒙一同回洛阳,率皇上的御林军严加守护,不得妄通一人。如此一来,表面上是处罚太子,加上有双蒙在,绝不会引起冯皇后的疑心,结果却能使皇后再无理由接近太子爷和冯媛皇后,岂不保了太子和冯媛皇后的平安!”
  “好!”孝文帝略一沉吟,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这奴才还智计百出。”说着,朝刘腾和彭城公主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躲避一下。然后又翻身卧倒在床,轻声招唤道:“来人呀!”
  “皇上有什么吩咐?”一个随侍的太监急步而入。
  “传朕的命令!”孝文帝一副病势沉重的样子,道:“全军上下,严格封锁彭城公主和太监刘腾来到军中的消息,谁若传了出去,杀无赦!——唤双蒙进来见朕!”
  “奴才遵旨!”那太监答应着,匆匆地去了。
  
  六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快到四月了。洛阳皇宫里的各种奇花异草竞相开放,显示出浓浓的春意。皇后娘娘所居的玉熙宫四周,更是到处鲜花盛开,春色烂漫。
  清晨,皇后冯妙莲闲适地漫步在鲜花丛中,随手将中意的花草采摘下来,妩媚艳丽的面庞上也漾溢着春色。她近来心情很好,十几天前发生的那令人担惊受怕的一幕,经由她苦心孤诣的努力,看起来倒极有可能成为她临朝称制的契机。不久前,前去平城的穆泰有消息传来,联络废太子元恂及反对孝文帝改革的王公贵戚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且进展顺利。前往联络镇北大将军元思誉的冯熙则已经回到洛阳,报称元思誉不日即率大军南下。一直在暗中准备的登基大典,也已经基本就绪,只待元恂一到,便可择日登基。
  更令她高兴的是,那个从洛阳大市上寻来的巫婆法术相当灵验,身子一向强健的皇上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另外,从双蒙带回的消息看,远在悬瓠军中的皇上对宫里所发生的事情非但一无所知,而且还对她思念有加。因为皇上特地问及她的起居,让她多多保重,并赏了十串珍珠。双蒙临回洛阳的时候,皇上还让他转告皇后,连年的征战使他感到十分疲惫,因此一旦战事稍缓,要在邺城休养几个月才能回京。这又为她安排一切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唯一让冯妙莲略感不安的是,太监刘腾和彭城公主自出事那天晚上之后就似乎凭空消失了,不仅踪影没见,而且音讯全无,但那无关大局。“管他们呢,还能反上天去不成?”她心里时常这般安慰自己,此刻更觉坦然。
  “娘娘!娘娘!不好啦!”是双蒙的声音。
  “一惊一乍的,还有点规矩没有!”冯皇后正摘采鲜花,转首瞧着匆匆而来的心腹太监,脸上微现不愉之色。
  “娘娘,”双蒙脚步不停,边走边道,“皇上突然回京了!”
  冯皇后闻言浑身一颤,拈花的手僵滞在了半空。许久,她才回过神儿来:“不是……不是说过些日子才回京的吗?”
  “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奴才见到皇上时,皇上病得明明连床都下不来,说几句话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亲口对奴才说了一句‘朕恐怕要休养几个月才能回京’!”双蒙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满脸惊慌地接着说道:“——可是,皇上确实回京了,眼瞅着就要进宫了。”
  “不要慌!皇上回京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本就是他该回来的地方嘛!”冯皇后已稍稍镇定下来,“我问你,皇上是怎么回来的?带着多少人马?”
  “具体多少奴才不知,听洛阳留守李彪派来的人急报,皇上是从洛阳北门进城的,因为冒称是元思誉将军的先头部队,所以守城的军队根本没加阻拦。据说大约有五千人,全是精锐铁骑。”
  “上当啦!”冯皇后脸上似是挂了霜,低声自语着思忖:皇上率五千铁骑,轻装疾进,突然回京,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想杀我个措手不及呀!她断定事情已经败露,情势万分危急,眼下只有做殊死一搏。“哼,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以区区五千兵马回京,也真太小瞧我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她心中暗道。
  “双蒙,我等也要有所防范!”她心中主意已定,脸上立时恢复了平静,轻掠了一下散乱的发梢,用坚定的语气吩咐道:“你赶紧派人出宫,无论如何要找到北平公冯夙,让他约同李彪,准备起事。”
  “奴才这就去办!”双蒙回身就走。
  “回来!”冯皇后张口又将他喊住,叮嘱道:“事关重大,还是你亲自去传信比较稳妥些——快去吧!”
  瞧着双蒙远去的身影,冯皇后忽然想起,高菩萨刚离开不多一会儿,打扫屋子的宫女会不会偷懒?待会皇上万一来了,瞧出什么破绽来怎么办?她赶紧返身回玉熙宫,仔细地将屋子亲自整理了一遍,把高菩萨遗留下的一件内衣塞到衣柜的最底下,顺便取出皇上平时最喜欢的一套衣衫换上,又选了一串双蒙刚从邺城带回来的皇上赏赐的珍珠戴上。然后坐下对着铜镜瞧了半天,觉得满意了,方站起身来。
  冯皇后正打算去迎候皇上,蓦地又冒出一个念头:高菩萨刚走,万一出宫时遇上匆匆回宫的皇上,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怎么办?双蒙出宫,若被皇上逮个正着怎么办?此念一起,便挥之不去,她又颓然地坐下,一时间心乱如麻。愣愣地呆了片刻,她猛地起身,翻箱倒柜地一阵乱找,找出了一把三寸长短的连鞘匕首,抽出鞘,冷气森森,寒光逼人,乃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杀人利器!她“咔”地一声,将匕首插回鞘内,脸上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自言自语地说道:“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然而,她失望了。自晨至午,近两个时辰过去了,皇上没来玉熙宫。双蒙一去不回,连她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宫女、太监也似乎一个个凭空消失了。剩下的宫女、太监都仿佛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个个躲藏得不见踪影,玉熙宫内悄无声息。盛妆以待的冯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她难耐这死一般的沉寂,仔细地将匕首藏到伸手可及的左边衣袖中,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妩媚娇艳的面庞,站起身,缓步走向宫外。
  宫外依然是鲜花怒放,春光明媚,只是四周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冯皇后莲步轻移,似乎不忍心惊扰这静谧的满园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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