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0期

孝文帝之死

作者:于云瀚




  “什么人?站住!”
  随着一声沉喝,花丛下站起两个盔甲鲜亮、身佩刀剑的军卒,其中的一个跨前一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压着嗓子命令道:“玉熙宫内的人,一个也不能随处走动,你,跟我们走!”
  冯皇后停下脚步,静静地、矜持地瞧了瞧面前的军卒,觉得面生得很,从来没见过,后面那人倒略有些面善。大概是从邺城带来的铁骑吧!她暗忖道。
  果然,后面那军卒一拉前面那人,低声叱道:“你疯了,这是皇后娘娘!”那人闻言一愣,闪身躲到了后面。
  “皇后娘娘,请恕小人戎装在身,不能大礼参见。”从后面上来的那面善的军卒拱了拱手,道:“皇上有旨,不得惊扰了娘娘的清静,请娘娘回宫休息!”
  听了这话,冯皇后心中又有了一丝暖意,“皇上毕竟还顾念着夫妻之情啊!”她心中暗想,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袖中冰凉的匕首,问道:“皇上在哪里?哀家要见皇上,你前面带路!”
  “皇后娘娘,”军卒站在道路中央丝毫不动,躬身回道:“小人奉旨在此守护娘娘静养,从未得到给娘娘带路去见皇上的旨意,小人敢请娘娘收回成命,回宫休息!”
  “放肆!”冯皇后疾言厉色地呵斥:“我是皇后,母仪天下,你竟敢抗命?就不怕哀家诛灭你九族?——带路!”
  那军卒一下子被她镇住了,愣愣地瞧了她几眼,终于无言地转过了身去。
  太极殿东侧的式乾殿内,孝文帝元宏正烦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目光阴冷可怕。高菩萨和双蒙两人半跪半趴地呆在屋子中央,脸上和赤裸的上身一块块乌青,屁股更是血肉模糊,显然两人都受刑不轻。冯皇后的母亲常氏则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满面泪痕,垂首无语。
  孝文帝其实三天前就到达了洛阳城外。当日他命令元怿率五万精兵出发后,在悬瓠军中休养了几日,却始终放心不下,身子稍见好转便亲率二万御林军赶赴洛阳。就在行军途中,元怿传来消息,报称元恂已被大军截住。孝文帝恼恨元恂一而再地图谋反叛,随即令咸阳王元禧与中书侍郎邢峦,奉诏赉鸩,迫令元恂饮鸩而死。与元恂同行的穆泰、陆睿都在审讯之后,被处以极刑。孝文帝与元怿合兵一处,北上迎击元思誉的军队,一战而击溃叛军,诛杀元思誉。然后,孝文帝亲率五千铁骑星夜兼程向洛阳进发。到洛阳后,他将计就计,夤夜假冒元思誉大军之名,赚开城门,迅速控制了京城的局势,并将京城防务交给随军而进的元怿全权安排,自己却径直率军进了宫。
  侍立在一旁刘腾眼瞧着孝文帝情绪过于激动,略觉不安地看了身边的彭城公主一眼,开口劝道:“皇上,从昨晚起驾疾赶回京,到现在都六七个时辰了,您还滴水未进,也着实劳累了。依着奴才说,皇上该先吃点东西、睡上一觉是正理。”
  “刘腾这话说得不错,皇兄病后初愈,身子确实不宜过分劳累!”彭城公主显然也觉得这般熬下去不是个办法,接口劝道:“再说,事情都问清楚了,高菩萨和双蒙都在这儿,冯熙已服毒自尽,京城布防这等军务大事也交给了清河王,李彪和冯夙都成了被看管的光杆将军,他们还能上天入地不成?这些人怎么处置是以后的事,并不急在这一时。”
  “哼,树欲静而风不止!”孝文帝听两人劝得有理,但口气仍然十分气愤,“有人存心不让朕安生,有什么法子?”说着乜视一旁的常氏一眼。
  此刻,孝文帝的内心可谓是极度的失落、痛苦和恼恨。在悬瓠军中养病期间,他在心里已经将皇后失于妇道之事不知寻思过了几百几千遍,鲜卑族人其实也不甚重视什么“妇道”、“妇德”,自己常年征战在外,皇后孤身守在宫中,一时难耐寂寞,只要不搞得满城风雨、秽声远播,说到底也没啥大不了的。
  然而,当他审问过高菩萨和双蒙后,却感到了深深的震惊。自己一生所钟爱的女人,竟然要弑君杀夫,甚至要杀掉太子,另立国君,然后由她临朝称制。这一切,最终又在冯皇后的母亲常氏口中得到了证实。听了这些之后,他心中那原本存有的一丝原谅皇后的心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再也无法抑制满腔的愤怒,令人将高菩萨和双蒙两人打了个半死,又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常氏狠狠地斥骂了一通。若不是念及文明太皇太后的抚育之恩及冯熙惊惧之下已经服毒自尽,他恐怕早将常氏斩了!这般心境,他又怎么能咽得下饭、闭得上眼?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侍卫掀帘起来,低声奏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陛下。”
  孝文帝一愣,随声吼道:“不见!”眼看那侍卫就要走出屋子,他的口气又软了下来,“回来。不召而至,见见也好。”说着,指指双蒙和高菩萨两个人,“去,把这两个人带下去,然后传她进来吧!”
  
  七
  
  不一会儿,门帘掀起,皇后冯妙莲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冯皇后进屋朝四周打量一眼,看到了坐在一旁、表情呆滞的母亲,也看到了半个多月不见踪影的刘腾和彭城公主。她朝两人投过怨毒的一瞥,心中却暗暗祈祷皇上千万别抓到双蒙和高菩萨两人,只要双蒙联络上冯夙,就还有机会!
  “拜见皇上!”冯皇后定一下心神,微笑着朝皇上裣衽一礼,脸上随即涌现出淡淡的哀伤,“几个月征战在外,皇上可瘦多了。”
  孝文帝背过身去,没吱声。
  许久,冯皇后长长地叹息一声,凄惋地哀叹道:“皇上,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自己有失妇道,辜负了皇上的宠爱。皇上要打要罚,我毫无怨言,可是你就不能看我一眼,跟我说上一句话吗?”
  孝文帝似乎微微一颤,却还是没吱声,屋子里一片沉静。
  “皇上,你难道就如此绝情!”
  孝文帝闻言怒气上涌,猛地回转身,喝道:“常氏,你问问你的女儿,这几个月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可曾一丝一毫地顾念到过朕!”
  常氏颤颤巍巍地从胡床上站起,劝道:“妙莲,事已至此,你还不向皇上认错?都是你的不是,不该呀!”
  冯皇后没理会常氏的话,反问道:“父亲呢?他怎么没来?”
  “今天一早,皇上的兵马围了冯家,你父亲……老爷惊惧之下,已经……已经服毒自尽了!”常氏泣声道。
  冯皇后娇艳的脸庞抽动了两下,没作声。
  “你还不向皇上认错?”常氏忍不住再劝一句。
  冯皇后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扬脸,厉声喝斥道:“不用你管!”
  “我是你母亲呀!”常氏几乎是带着哭声哀求道:“听母亲的话,为了冯氏一门,向皇上认个错。”
  “哀家是天子妇,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与冯家有什么相干,哪里又用得着你来管教!”
  “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孝文帝狞笑着,恨恨地道:“朕今天就废了你!”
  “哈哈哈……”冯皇后突地仰脸狂笑,“废了我?我犯了什么错?你怎么诏告天下?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你有失妇道,你……”
  “那是汉人的习俗,可我是鲜卑族的皇后!”冯皇后粗暴地打断孝文帝的话,眼中闪现出泪花,“我们鲜卑人自古以来就是‘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你高高在上,像汉人的狗皇帝那样三宫六院、嫔妃成群,却要我死守你那套从一而终的汉家习俗,我为什么要背弃祖宗?”
  “那不过是你不守妇道的托辞罢了!”孝文帝脸涨得通红,再怒声喝问:“难道说弑君杀夫、犯上作乱,也是我们鲜卑人的习俗?你让我们鲜卑人蒙羞!”
  “我没有!”冯皇后尖声大叫:“那是奸人陷害、挑唆!”她的目光移向身着冗从仆射官服的刘腾,“就是你!你为了逃避惩罚而不惜陷害于我,现在你高兴了,你已经从一个小黄门,升任冗从仆射。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会亲手杀了你、灭你九族!”她的目光再移向一边的彭城公主,“——还有你,彭城公主!你因不满意我迫你下嫁冯夙,就与刘腾串通一气陷害我,是不是?”
  看到冯皇后至死不悟的模样,孝文帝感到一阵阵恶心,也彻底地绝望了。他闭上眼睛,朝刘腾摆了摆手。
  刘腾会意,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带进了已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双蒙和高菩萨。
  冯皇后扭转身,正看到高菩萨那乞怜的目光。就是这短短的一瞬,她便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也一下子凝结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耳边方传来孝文帝低沉的说话声:“你也许还在等着冯夙跟李彪率兵前来救你吧?告诉你,也好让你明白,他们已被生擒活捉,打入天牢了。哼,凭这几块料,就想颠覆朕的江山,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皇后伸手轻轻地掠了掠额前略略散乱的秀发,脸上重现出撩人心魄的微笑,一边缓步上前,一边轻声说道:“皇上,哀家知错了。汉人有句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请皇上饶恕吧!”
  或许是不忍心看曾经心爱过的女人受窘,或许是不愿意再看到她扭捏作态,孝文帝背转过身去。恰在这时,刘腾的目光忽然与冯皇后的目光相碰,他分明看到,冯皇后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刘腾打了个寒颤,猛地意识到危险正在向皇上逼近。他大叫一声:“皇上闪开!”冲上去就想把孝文帝推开。
  但是已经晚了。孝文帝听到叫喊声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回身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冯皇后顺势抽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孝文帝的胸膛。
  “你……”孝文帝手捂住鲜血直流的伤处,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愕,“你……好狠心呀!为什么……为什么?朕的身上,流淌的还是……咱们鲜卑祖先……祖先的血,本来,朕还是想……想原谅你的!”
  “不……不……你骗我!”冯皇后看着孝文帝热血喷涌的胸膛,一下子松开匕首,颤动着双手,煞白的脸上露出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怪异表情,“得到的东西就不能再失去,我不能像姐姐那样伴着青灯古佛度过残生,不……不能……”
  “朕……知道,这才是……才是你的真话,朕……就喜欢你说真……真心话!”孝文帝那了无血色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这下好啦!咱们恩怨……恩怨两……”一个“清”字没说完,孝文帝已经晕厥过去。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刘腾和彭城公主几乎同时带着哭腔高喊,而一旁的常氏则吓得晕了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孝文帝苏醒了过来。
  “皇上醒了!”守候在孝文帝身边的冯媛握着他的手轻声道。
  “冯媛,是你吗?你还好吧?恪儿呢?”孝文帝声音十分虚弱,尽力睁大失神的双眼四处搜寻着。
  “恪儿,走近前来,你父皇叫你呢!”冯媛回身招呼一声,长得眉清目秀、年方六岁的太子闻声走近前来,但看到躺在床上的父皇脸色苍白得可怕,胸膛的伤口处也渗出斑斑的鲜血,显得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往冯媛的怀里靠着,低低叫了一声:“父皇!”
  “恪儿!”孝文帝吃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着:“……父皇一生纵横天下、驰骋万里,改易旧制、推广汉俗,自已觉得没有辱没我们鲜卑的祖先。这次受伤,自知不起,你要进学修德、用贤使能,不许荒怠,以保住我大魏基业。”
  太子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孝文帝大张着嘴喘了几口气,又续道:“……恪儿,你要记住,要像父皇一样,推广汉家儒学,学习汉人的习俗礼制、语言服饰。否则,是会亡国的,毕竟……毕竟还是汉人多呀,切记!切记!”
  孝文帝看着元恪点了点头,又侧脸面朝冯媛及旁边的元怿叮嘱道:“冯媛,朕平日冷落了你,不要怪朕……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今日朕将他托付给你和几位王爷,你等一定要齐心协力辅佐太子,教之以正道。若能使他成为一代明君,朕泉下有知,也自当感念于心!”
  连续说了许多话,孝文帝喘息已相当费力,但他稍一停顿,默默地望了冯媛一眼,又继续说道:“……后宫久乖阴德,自寻死路,但文明太皇太后及冯媛皆有恩于朕,朕不忍加诛冯氏一门。朕死后可赐皇后自尽,葬用厚礼,庶可掩冯门之大过。”交代完这些话,孝文帝精神一松,很快就陷入昏迷,呼吸渐弱。
  孝文帝元宏于当夜驾崩,终年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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