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0期
孝文帝之死
作者:于云瀚
一
北魏太和二十三年仲春,天好似发了邪,已经过了三月中旬,却忽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呼啸的狂风中漫天飘舞,不足两个时辰,整座皇宫竟一片银妆素裹,成了白色的世界。
天阴冷阴冷的,反常的气候更是让人受不住。由于皇上御驾亲征,率二十万大军攻打南齐,离宫已经几个月了,宫中人人畏惧的皇后冯妙莲近日也忽然少见踪影,因而皇宫里当值的侍卫、太监们便少了些怕性。加上又碰到这般鬼天气,天刚擦黑儿,他们便三五成群地各自找地方避寒喝酒去了,偌大的皇宫显得空阔而冷清。
在皇宫西侧门的门房内,昏暗的灯光下,黄门太监刘腾与小太监侯刚此刻正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话,一边跺着脚取暖。天进三月,皇宫里的炉火照例收起,没想到遇上这么个鬼天气,把守西侧门的十几个侍卫、太监冻得实在受不住,便商议着轮流去喝酒取暖,可谁也不愿意先留下来守门,最后大家决定抽签,结果他与侯刚抽得了两支坏签。想想别人此刻正热酒肥肉地连吃带喝,而自己却要在此又冷又饿地守门,心里就感到气不顺,嘴里也就没了好话。
“喂,侯刚,万岁爷不在宫里,皇后娘娘也整日不见人影儿,听说是弄了个独自取乐的玩意儿?”说话的是刘腾。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微胖的圆脸白白净净,只是那双眼睛稍显阴鸷。
“可不!”年纪不足三十岁,黑红脸膛的侯刚正百无聊赖,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候的宫女艳红是小人的同乡。她跟我说,前些日子侍中高菩萨进献给皇后娘娘一个寸许大的水银球,说是前朝宫里留传下来的宝贝。每天夜晚打熬不住时,就塞进那私处里去,身子前晃后晃,屁股左扭右扭,球在里面动,球里的水银也晃荡。嗨,啥滋味咱没试过,艳红也不过就是个下等宫女,挨不上皇后的边儿,只是瞧着皇后美滋滋的模样,她们宫女的日子就好过,少挨多少揍呀!”
“瞧你话音儿,你猴崽子是不是也想试试?可惜只有个屁股眼!”刘腾淫笑着拍拍侯刚的屁股,“哎,你小子猜猜,方才彭城公主进宫去见太后,她年少寡居,是不是也想去试试这玩意儿?”
“不会吧?”这种玩笑宫里的太监习以为常,侯刚早已不在乎,只轻轻地拨开刘腾的手,接道:“皇后刚弄那么个好玩意,怎么会舍得给别人?再说,两人眼下正在斗气,皇后给谁也不会给她呀!”
刘腾双眼一亮,显然不肯放过这打听宫中秘闻的机会,紧盯着他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俩娘们儿家斗啥气呀?”
侯刚自知失言,却已收不住嘴,便道:“刘公公,小的这也是刚听人说的,可不许再告诉别人。皇后和彭城公主都厉害着呐,传到她们耳朵里去,小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说着向左右望了望,方压低声音道:“我告诉您,皇后想让寡居的彭城公主下嫁给她的弟弟北平公冯夙,偏偏公主眼高于顶,死活不肯下嫁冯夙那浪荡公子。其实,这事另有缘故——”他瞧瞧刘腾眼巴巴等着听的猴急样,禁不住有些得意,悄悄说道:“——那冯夙瞅着彭城公主有些姿色,仗着皇后娘娘的势,曾几次逼奸不成,发誓非要把她弄到手。你想那彭城公主如何能肯?皇后却不管她这套,径自以皇后的身份定下了婚期,要迫其就范,据说就在这几天。”
刘腾在宫里的地位虽比侯刚高一点,但也就是个小黄门,这等隐私寻常听不到,闻言不由心中一动,嘴里却激道:“这事儿朝野都传开了,谁不知道呀,还用得着这么神秘兮兮的?真是少见多怪!”
“别他妈装蒜了,你说——”直性子的侯刚说了这许多,没想到竟讨了个没趣儿,便有些着恼,声音不觉就提高了,“你知道彭城公主看上谁了?”
刘腾心里暗笑,正想凝神听下去,却听外面传来一声呵斥:“是谁在乱嚼舌头根子?”
两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当今皇上的幺妹彭城公主与一个贴身的丫环站在雪地里,那张俏丽的脸,不知是因天冷还是生气,此刻看上去有些白惨惨的让人害怕。侯刚吓得呆住了,刘腾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脸上满布着习惯性的媚笑,躬身行礼道:“公主恕罪!天冷得要命,奴才一时疏忽——公主先进房里避避风,奴才们这就去叫您的车马过来。”
“狗奴才!有你们这么当差的吗?”彭城公主好似根本就没听见刘腾赔罪的话,寒着脸斥道:“别以为皇兄不在宫里,你们这些狗奴才就可以无法无天任意胡为,还乱嚼舌头根子,小心我打烂你们的屁股、撕烂你们的嘴!”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天冷得很,请公主进屋稍坐——侯刚,还不快去传唤公主的车马!”刘腾一边躬身赔笑,小心地应付着,一边扯了跟在身后不敢吱声的侯刚一把。
“想溜吗?站住!”彭城公主瞧着侯刚想走,戳指怒问:“方才就是你这狗奴才,我倒想知道你背地里说我些什么?说!”
侯刚早已被彭城公主的气势吓傻了,支吾道:“奴才……奴才……”
刘腾偷眼瞅着彭城公主的脸色,断定前面的话她没有听见,便上前拉开侯刚,苦丧着脸,低声下气地接道:“——奴才们方才在说,公主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不知道哪家公子能有福气……”说着,他拉侯刚一齐“噗嗵”跪倒在地,泣声道:“这都是奴才们的过错,不该私下议论主子的事,只因这大冷天冻得发慌,又闲得无聊,便东拉西扯个不住,请公主重重责罚!”
彭城公主刚走到门口,前面的话的确没听到,见刘腾说得中听,又认了错,便斥责道:“难为你还知道不该私下议论主子,若再有下次,必当重责——起来吧!”
“谢公主不罚之恩!”刘腾说着站起身来,顺势轻轻地碰了侯刚一下。侯刚一个激灵,想来此刻还是离彭城公主远一点好,禁不住朝刘腾感激地望了一眼,如蒙大赦一般飞快地去了。就听刘腾道:“请公主进门房避避风,歇息一下。”
彭城公主走进门房,看了一眼脏兮兮的桌凳,觉得实在难以落坐,只裹了裹身上雪白的小羊皮披肩。身后的丫环赶紧上前,掏出手帕将凳子擦了又擦,彭城公主方坐下来。刘腾暗自长吁了一口气,讪笑道:“宫里的奴才们都说公主玉面慈心,是转世的菩萨……”
“别提那两个字,听着就让人恶心。”彭城公主怒声打断他的话。刘腾一愣,不知是哪句话又触了忌讳。正惊疑间,忽然看见一盏宫灯从内宫迤逦而来,刘腾原以为是查值的大太监,雪地里仔细瞧时,却见只是一人独行,心下不免有些疑惑:这大雪天的,谁人在宫中独自行走?当下来不及细想,朝彭城公主施礼道:“公主恕罪,且容稍待,让奴才看看是谁来了。”说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此刻那人已行至近前,刘腾仔细瞧时,却是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
“参见总管大人!”刘腾知道双蒙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在宫里素来说一不二,自然不敢怠慢,上前行过礼,问道:“这大雪天的,您老这是——”
“不许多问!”五十多岁年纪、矮胖如球的双蒙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瞧都没瞧刘腾一眼,便喝道:“打开宫门!”
宫门其实没锁,那是方才侯刚出去传唤彭城公主的车马时开的。刘腾上前双手拉开厚重的宫门,双蒙一言不发地去了。刘腾瞅着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暗啐了一口,方转过身,却见彭城公主与丫环已从门房中走了出来,问:“方才过去的是谁呀?怪神气的。”
“是宫内副总管太监双蒙。”刘腾恭敬地答道。
“他不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吗?这么晚了出宫干什么?”
“奴才哪敢问呀……”
几句话没说完,宫门外传来一阵车马之声。彭城公主朝身后的丫环一招手:“车马来了,咱们走吧!”说着,莲步轻移,走向宫门,没料到门外有人急步而进,差点撞了个满怀。
“咦?怎么是公主?”彭城公主斥责声还没出口,对面的双蒙已略有些慌乱地惊叫出了声,“您还没出宫吗?”
彭城公主本不喜欢双蒙,却又不敢过分地得罪这权势熏天的宫内副总管,嘴里漫应道:“不知怎地,车马还没来,真烦人!”
“公主且在此稍候,奴才有事,先走一步。”双蒙朝彭城公主匆匆略一拱手,回首低声招呼一声:“快走!”
刘腾和彭城公主这才注意到双蒙身后还紧跟着一人,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只见那人身材高大雄健,穿一件宽大的玄狐披风,连帽子都戴得严严的,背侧着身匆匆而过,竟看不清是谁!
彭城公主显然起了好奇心,低声吩咐身边的丫环道:“秀儿,快出去看看是哪个府里的车马——罢了,还是一道去吧,这会儿工夫,咱们的车马也该过来了。”说着,径直率丫环出宫而去。
望着彭城公主的背影,刘腾越想越觉得蹊跷,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方才进宫的那人究竟是谁?不一会儿,侯刚回来,他简单地问了几句,知道彭城公主已回府,便找了个托辞,循着雪地上的脚印,进宫而去。
那两双脚印蜿蜒不绝,通向后宫。刘腾职在宫门,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越往内宫走,就越是心虚。但奇怪的是,心中的怯意增加一分,那好奇之心似乎就增加两分,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循着脚印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已到尽头,刘腾抬头看时,映入眼帘的是皇上亲笔手书的“玉熙宫”三个泥金大字。他禁不住心头一颤,暗想:“这不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吗?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正疑惑间,身后不远处传来宫女的说话声,他心中一慌,瞧瞧四周茫茫白雪一片,没个隐身处,无奈之下急步登上台阶,藏到柱子后面。侧身看时,见两个宫女各提个食盒,渐渐走近前来。刘腾腹中早已饿极,看见食盒便禁不住馋涎欲滴,就着阵阵吹过的风儿,猛吸一口气,顿觉酒香四溢。他咽了一口唾沫,暗想:“这么晚了,皇后娘娘一个人要这么多酒菜做什么?难道要来个彻夜狂饮?”刘腾如此想着,忽然又一个念头冒出来:“该不是与方才那人共饮吧?那人是谁呢?夜晚偷偷溜进皇后娘娘的寝宫饮酒作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呆想了半晌,却实在想不出是谁竟如此色胆包天,瞧瞧宫外风雪中空无一人,再看看自己隐身的位置,与那窗户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他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朝手指上吐口唾沫,悄无声息地伸手戳了个小洞,然后将眼凑了上去。
二
宫内的旖旎温馨与宫外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里面是无边的春色:房内四角摆放了七八盆烧旺的炭火,妩媚艳丽、风采照人的皇后冯妙莲身着薄得几乎透明的亵衣,玉乳高耸,横陈榻上,一个体态健壮的男子坐在榻前,正一口口地喝酒,再口对口地给她渡过去——可惜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冯皇后脸上荡漾着春意,一双玉手则不停地抚弄着那男子的私处。这种景象,饶那刘腾是个太监,也禁不住干咽了几口唾沫。过了一会儿,那男子大概再也抑制不住燃烧的欲火,腾地跳上榻去。就在这一瞬间,刘腾终于看清了:那是侍中高菩萨!
刘腾缩身蹲下,听着房内传出的忽高忽低的娇喘呻吟之声,心中阵阵发紧,禁不住暗骂:说什么送了个前朝的宝贝,原来是把自己的宝贝给送上了,怪不得冯皇后天天美滋滋的呢!只不知这般暗地春宵有多久了?正自暗骂着,蓦地一个念头闪过:偷窥了皇后的隐私,若被她知晓必是死路一条,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向皇上去告发?可皇上能相信吗?若是皇上不信,我岂不还是死路一条?如此想着,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暗恨自己不该一时好奇,巴巴地来看这光景,到头来弄得进退两难!
正寻思间,屋内传出了低语声。刘腾忍不住起身再瞧,见两人已搭上了锦被,上身却赤裸着相拥说话。刘腾一不做二不休,侧耳凝听,却听高菩萨叹息着说道:“娘娘,不知皇上什么时候班师回朝,咱们这般洞天花月、暗地春宵,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知道怕了?”只听冯皇后轻笑一声,道:“方才怎地却似恶狼一般,恨不得把哀家吞进肚子里去?”
“谁让娘娘这般骚人心魄……”说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先别那猴急样儿。”是皇后娘娘的声音,“急不在这一时,哀家问你,你是想图个长久呢?还是老这么提心吊胆地偷情?”
“我当然想一辈子服侍娘娘,可是……”
“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另立新君,由哀家来临朝称制、总揽朝政!”
“娘娘不是在开玩笑吧?”高菩萨的声音略有些发颤,“皇上青春正盛,不过三十三岁,如何能够另立新君?再者说,即使是六岁的小太子元恪登基,毕竟还有一直照料他的冯媛嘛!”
“若他们突然都死了呢?”皇后的声音似乎从冰窖中传来。
“你……你是说……把皇上、太子,还有你亲姐姐都一齐杀掉?你……你不是在吓我吧?”
这次不仅高菩萨颤抖得厉害,连躲在窗外偷听的刘腾也是大吃一惊!他无意之间探知了这么个惊天秘密,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不小心将头碰到了窗户上,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外面是谁?”冯皇后惊觉异常,扬声问道。
刘腾头碰到窗户就知道事情要败露,听到皇后的声音,哪里还敢应声,扭转身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