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3期

天无飞鸟河无鱼

作者:臧勇强




  一 猪生怪胎
  
  暮春的阳光已有了几分灼热,钱海仁敞开衣衫,挥舞着一根竹鞭,赶着公猪,沿着垂柳成荫的桃花河堤,兴冲冲地往回走,他爹钱包大慢腾腾跟在后面。父子俩一大早出门,走村串户,配种骟猪忙乎半天,在主人家好酒好菜吃了一顿,到现在酒还没全醒。钱海仁想到兜里刚进账的一百多块钱,美滋滋地亮开嗓子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嘀嘀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钱海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桃花山化工厂厂长钱有真那辆红色桑塔纳。他以前在厂里上过班,几次夜赌不归,被钱有真开除了。钱海仁一见他就来气,就故意装醉,东倒西歪地走着S步。路窄,车过不去,司机拼命按喇叭,把头探出窗外骂道:“你他妈的恶狗挡道,找死啊?”
  钱海仁冷笑一声,索性往路中央一坐,嘴里“啰啰啰”一阵吆喝,公猪嗷嗷叫着朝轿车扑去,见轮胎就啃。钱包大赶上来把车踢了一脚,冲司机吼道:“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这路你走得,我们走不得啊?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
  钱有真明知钱包大是冲自己来的,虽然恼火,但一想跟他这种人计较,有失自己的身份,忍了忍,开窗劝道:“好了好了,让你们先走。”说着递给钱包大一根烟,又扔给钱海仁一根。钱包大接过一看,是“大中华”,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得意地冲儿子挥挥手:“让路!”
  钱海仁捡起烟,冷笑着爬起来,掸掸裤子,呼猪让道,车子一溜烟地过去了。
  父子俩赶着猪,继续往前走,刚到村口,钱海仁他娘柳春香神色慌张地迎上来:“不好了,出事了!快回家!”
  钱包大一惊,急忙往家里跑。
  屋里坐着两个外村的男人,满脸怒容。钱包大见墙边放着两只箩筐,过去一看,原来是两头刚出生的猪崽,一头是瞎子,另一头猪崽的一条后腿,竟然只有一根手指般大小。他给猪配种几十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怪胎,他惊诧道:“怎么会这样呢?”
  “问你呀,这就是你家公猪配的种,一窝全是一个样!”
  “你这不是害人吗?咱花了这么大的本钱和功夫!”
  钱包大不停地赔着笑脸、装孙子,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最后加倍退了钱,那两人才气呼呼地走了。看着这两头怪胎猪,一家人从头凉到了脚。
  
  此刻,桃花山化工厂三楼会议室,股东们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听厂长钱有真讲述扩建方案。钱有真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穿一身铁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发言说:“我打算再办个分厂,今天请大伙来,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股东甲说道:“我坚决反对,村民对污染意见很大!”
  股东乙打断他的话:“产品销路越来越好,有钱为什么不赚?不想干可以退股嘛!”
  话不投机,两位股东吵了起来。钱有真用肉鼓鼓的手指敲敲桌子:“别吵了,办厂哪有不污染的?这么多年,也没见毒死了谁!别的乡镇企业都在走集团化道路,我们也不能落后啊。”
  正说着,听见楼下一阵骚乱,众人跑到窗前朝下望去,只见钱包大满脸醉相,袒露着搓板似的胸膛,左手抱一头猪崽,右手挥一根长竹鞭,疯了似地抽打着一头大公猪,直往大门里撵。
  那猪尖嘴肥臀,模样凶狠,嗷嗷叫着直往办公大楼里闯,传达室保安上前阻拦,却被猪嘴拱了个四脚朝天。公猪撒开四蹄到处乱窜,吓得办公室里的几个女人失声尖叫起来。公猪在一楼溜达一圈,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冲进了会议室,见会议桌上摆着水果,腾地跳上去,张口就吃,众人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钱包大站在门前,脖子上青筋爆起,怒吼道:“钱有真,给老子滚出来!”
  钱有真强压着怒火喝道:“钱包大,你搞什么名堂,我踩着你家祖坟了?”
  钱包大唾沫四溅地吼道:“你睁眼好好看看!”他将猪崽放在了地上,众人瞪大眼珠望去,见猪崽只长了三条腿,是个怪胎,纷纷惊叫起来。
  钱有真先是一愣,然后抓起桌上的茶杯,啪地砸了个粉碎:“你存心捣乱!你养你的猪,我办我的厂,你家的猪出了问题,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猪吃了被你们厂污染的毒草,才变成这副模样,你赔我的猪!”
  “简直胡说八道!你有何凭证?”
  钱包大说:“今天你不赔我的猪,你就别想安生!”钱有真说:“想敲诈,门都没有。有本事去法院告我!”两人差点打起来,村委会干部闻讯赶来调解。
  村委会干部吓唬钱包大:“你这不是胡闹吗?明知草有毒,干嘛还给猪吃!照你这么说,养鸡养鸭的都得来索赔了?你再闹,叫派出所把你抓起来!”
  钱包大一听又是法院又是派出所,心里害怕,猪下怪胎跟污染有关,也是听别人说的,没有凭据,他只好骂骂咧咧地赶着猪回去了。
  
  二 钱有真和柳春香
  
  会议被搅了,钱有真靠在沙发上,气得说不出话,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又浮现在眼前———
  那年秋天,钱有真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他喜滋滋地赶回村里,约柳春香在河边柳树林里见面,他俩是小学同学,悄悄相爱已久。
  月上柳梢,两人相拥而坐,依依不舍。春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追求她的人很多。钱有真忧心忡忡地说:“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家探亲,我怕你……”“哪怕十年,我也等你!”春香说道,见他还是不放心,便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害羞道:“那你要我怎样?你不放心,你就———”她含情脉脉地说着,解开了胸前的衣扣。
  钱有真情不自禁地将她搂住,两人倒在草地上疯狂地亲热起来……春香勾着他的脖子,深情地说:“有真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安心去吧,好好干,争取立功受奖!”钱有真欣然点头。
  钱有真随新兵连一路西行,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这时他才知道,部队来这里建设国防工程,对外绝对保密,任何人不许与外界联系。他给春香写了许多信,却无法寄出,只能把思念深深埋藏在心里。
  一晃五年,钱有真复员回村,刚下车就急着想见春香。他一路跑到柳家,见到的却是春香她爹的一张冷脸。
  “她早就嫁人了!”老人说完,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钱有真如五雷轰顶,傻在门前,心想,一定要找春香问个明白!
  他找到了钱包大的家,还没进院子,就看见春香在铡猪草。春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钱有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春香!
  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头发凌乱,满面愁容,身上背着个小女孩,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春香看到他,怔了怔,一双大眼睛霎时涌满了泪水,半晌才说道:“你、你回来啦!”
  看着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钱有真无言以对。他正想开口,春香的男人钱包大走了过来,目光古怪地打量着他,冷冷地问春香:“他来干嘛?”
  春香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默默进屋去了。钱有真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钱包大家的院子,一口气跑到柳树林里,扑倒在两人曾经相拥而坐的草地上,痛哭着从挎包里抓出厚厚的一叠情书,撕了个粉碎。他在柳树林里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春香怎么会愿意嫁给钱包大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
  钱有真不知道,他走以后,饥荒开始在乡村悄悄蔓延,渐渐地,村里人开始有人饿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桃花山头,日日都能听到人们哀悼亲人的哭声。
  只有钱包大他爹钱猪头,脸上还挂着笑容。
  钱猪头是个骟匠,平日里帮人家阉猪骟羊,手头有些活钱,日子要比别的农户过得富裕。眼下方圆几百里,能走会叫的都已被宰尽杀绝,就连平时不屑一顾的老母猪,也早被饥民们填了肚子,可他家还养着一头配种的大公猪,一家人宁可忍饥挨饿,也舍不得杀了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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