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1期

铁血忠魂

作者:许葆云




  鬼子的大部队上来了!
  张自忠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撤。军部顾问、参谋、伤员先走,我带警卫营断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飞快地收拾东西。没人和张自忠争辩,既然他说了断后,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令,想让司令官早点脱险,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尽量撤得快些。
  上午十点,司令部人员翻过山头向东北方退却,只剩下张自忠和十几个卫士。前面山头上的部队又打了两三个小时,眼看中午了,撤退的人员早已走远,张骥低声问:“司令官,撤吧?”
  “撤什么?要撤昨晚就撤了,何必等到这会儿?”张自忠走出屋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山头上一团团炮弹爆炸的硝烟:“仗打了三年,牺牲了这么多人,可还没战死过一个陆军上将。我的名字在日本人眼里值三个师团,在咱们这边怎么也值几声口号吧?现在国际形式正在逆转,法国战败已成定局,国内又冒出个汪精卫,情况这样危急,咱自己人还结帮拉党勾心斗角,这样下去国家怕没出路了。现在最需要的或是一场大胜,或是一个英雄。眼看宜昌战役未必能胜,所以,我留在这用自己的命赌一把,如果三十八师及时赶到,就带警卫营的弟兄一起撤退,如果三十八师没来,我就死在这,当回英雄。”
  “这没必要吧!”
  “我本是个罪人,从平津出来时就下了必死的决心,想不到越去拼死反而不死,能走到今天对国人、对自己都有个交待,已经比宋老总幸运多了。可这条命毕竟不是自己的,交给了国家,交给了委员长。”张自忠在石头上坐下,“不用劝我,我也不听人劝。话说开了,你们自己打算。趁鬼子合围未成,想走的这就走。”
  张骥在张自忠身旁坐下,抽出二十响手枪擦拭起来,什么话也不再劝了。
  日军的迫击炮开始向指挥所附近集中轰击,炮弹雨点般落下,看来敌人已经逼近到面前,通过望远镜已能看到指挥所的位置了。树林边闪出几条灰扑扑的影子,是一群警卫营的士兵,军装破碎,脸上被汗水、硝烟和泥灰涂得难以辨认,有的握着二十响手枪,有些手里只剩一把砍钝了的大刀。人人挂彩,个个负伤,血肉模糊。
  这是整个警卫营最后剩下的人了,他们已凭自己的忠勇拼到最后一刻,准备退出战斗向后山转移,给自己谋条活路。可忽然间,他们和张自忠撞了个对面。
  “司令官!”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以为司令部早已安全转移,谁想司令官居然还在这里!静立片刻,这些战士转身又向山上冲去,张自忠指着他们的背影叫道:“看见没有!这是我张自忠的人!有种!”
  张骥抽出背后的大刀:“我也去过把瘾,砍他一个是一个!”
  “我二十三岁参军,从见习官做起,什么仗都打过,现在官做大了,手底下可能不如从前了,要是当连长那会,十来个小鬼子不够我一人砍的!”张自忠也操起了大刀,“今天跟你这个娃娃比比,看咱们谁砍得鬼子多!”拨腿向山顶冲去。
  成群的炮弹不断在身边炸响,张骥提着刀向山间小路飞奔,远远看到警卫营的战士已和鬼子接上了火,张骥不禁呐喊起来,一口气向前飞跑,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身后却已看不到张自忠的影子。大惊失色,忙回身寻找,走出十几步,一眼看到张自忠倒在一个弹坑旁,额头、肩膀都被弹片击伤,腰腹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血如泉涌,张骥扑跪在地,取出绷带手忙脚乱地包扎,眼看着浓黑的血浆从绷带下浸出,不大功夫弹坑底汪了一洼鲜血。
  “别管它了。”张自忠轻轻推开张骥的手,手指在左胸的口袋上抠摸,张骥忙伸手过来,从衣袋里掏出只烟盒,取出香烟递到张自忠唇边。张自忠轻轻摇头:“下面……”
  几根烟卷下压着一张发黄的报纸,折成三折,下半截犬牙参差,像从什么地方随手撕下来的,张骥将报纸展开,眼前赫然是一行粗大的黑字:“冀察政会名存实亡,张逆自忠丧师辱国”。
  “这东西压在我心口三年了,现在烧了吧,烧了……”
  张骥掏出火柴,哆嗦着一连划断了七八根,到底点着了,张自忠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纸片焚化,一阵风吹过,灰烬四处飞扬,化为尘烟。
  “当年田横身后五百士为他殉节,今天警卫营的五百多个弟兄和我同死,也算一段佳话。你走吧,趁现在还有机会,想办法冲出去。”
  张骥擦了一把满脸泪水:“当年田横五百士每个人都可以走,可他们都愿尽忠殉节,今天我要是走了像什么样子?”
  “话不是这样说,当年我不当那个丧脸的天津市长,比当它要容易得多,可我还是要当,因为那是上头派给我的任务。今天你留在这比冲出去要容易得多,所以你得冲出去。”张自忠取下腰间的短剑,“这柄‘中正剑’是蒋委员长亲手颁赠的,上面刻着‘军人魂’,就算是我的魂吧。如果能出去,就把它交给上峰,出不去,就埋了。”
  张骥双手接过短剑,忍不住哭成一团。张自忠掏出手枪,张骥吓了一跳,猛扑上来硬将枪从张自忠手里抢了过来,尖叫道:“不能啊!司令官!”
  张自忠脸上挂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是干啥?”
  张骥愣了半晌,将手枪双手捧到面前。张自忠接过枪,低声道:“你走吧,走……”
  张骥抹去满脸泪水,向张自忠最后行了个军礼转身而去。走出十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雨势又渐渐起了,将尸横遍野的战场淹没在一片淡蓝的雨幕中。张骥隐在一块巨石后面一动不动,在他身前几十米外成百鬼子端着枪正缓缓搜寻过来。张骥冷眼看着他们步步逼近,心里暗暗算计,手里还有一支二十响一把大刀片,怎么也能放倒他七八个。
  仗打到这会任谁也不会再害怕了,张骥心里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焦燥,那些注定要来送死的鬼子走得太慢了,这一步一步的,什么时候才能摸到跟前?
  远处隐约传来一片叫喊,接着身后山坡上的鬼子也叫了起来,正在面前搜索的鬼子兵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往山坡上爬去,不大功夫跑了个精光。
  张骥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明白了,鬼子一定是发现了张自忠的遗体!一时只觉浑身发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眼泪又止不住涌了出来。
  凄风冷雨仍下个不住,万籁俱寂中,张骥觉得精神渐渐恢复了过来,可他仍伏在地上不动,这种时候还能做什么呢?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浮起,现在只有他才能尽快把司令官阵亡的消息告诉弟兄们,让他们夺回张自忠的遗体,如果拖延了时刻,也许司令官的遗骸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整整一夜,张骥奔跑了一夜,天色微明时在一处烧成废墟的小村旁停了下来,又累又饿,再也走不动了。远远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奔了过来,借着晨曦望去,那分明是一队中国兵。张骥拼尽力气冲到路旁,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骑兵们赶到面前,跑在前面的骑九师师长张德顺在张骥面前翻身下马:“你是司令部的卫士?司令官在哪,快带我去!”
  张骥双手死死抓住张德顺的臂膀,脸憋得通红,可喉中干涩,心内如焚,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情急之下,一拳重重打在张德顺的胸口。张德顺踉跄几步一跤滚倒在烂泥里。
  一时间,张德顺本能地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好半晌,从喉底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哎呀!”
  一群战士们呆呆地立在雨中,不知所措。张德顺又在烂泥里坐了半天,跳起身来:“不能让鬼子把司令官的遗骨抢走!上马,都上马!”
  宜昌方面,第三十一集团军和第二集团军已经同第三师团打了三四天,鬼子始终躲在阵地里凭险固守,像只缩在壳里的王八,而汤恩伯和孙连仲这两位集团军司令则互相偷眼打量着对方的动作,攻势时紧时慢,有板有眼。然而十六号入夜后前线部队忽然莫名其妙地燥动起来。汤恩伯敏锐地觉察到这种燥动,立刻命人查问,一个参谋把电话打到前沿,问了几句回头报告:“刚才鬼子在前线空投了大量传单,说张自忠阵亡了。”
  “扯淡!这种传单只能卷烟擦屁股,”汤恩伯想了想,“和三十三集团军联系一下,问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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